第十二章 彼时彼刻
少年言辞之犀利,入骨三分,让人无从辩驳。
刘玄德跪坐于矮几之后,目光涣散,嘴角无意识的不住抽动着,口中嗫喏着不知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刘备这个样子,李孟羲完全看在眼里,他低着脑袋,以眼观鼻,并不言语。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身旁,砖头握着哥哥手腕的手已经攥出汗了。
砖头很小,并不明白哥哥和大帐中的人在讨论些什么,但他明显感觉到了来自关羽和张飞两人的恶意。处于这样不友好的环境之中,砖头很害怕。
砖头小小的手掌攥的紧紧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刘玄德。
丝毫不用怀疑,如果刘备胆敢做出什么攻击性的动作,砖头纵然再害怕也会第一时间扑上用他的小拳头狠刘备的脑门的,他会好好保护哥哥的。
砖头过于紧张了,李孟羲用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臂,示意他别怕,还有二哥在呢。
砖头砖头看着哥哥,哥哥做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许久之后,刘备终于从少年言论的冲击中恢复了过来,并且他大概是想到了反驳少年的说辞。
“小兄弟。”刘备拢手一礼,“国朝倾覆之祸,古曾有之。”
“西汉末年,外戚王莽篡汉,其时九州纷乱,天下之动荡尤甚于今日之黄巾。”
“当是时,时人皆以为大汉天命旁落,气数已尽。”
“可最终如何?”刘备突然有了底气,一扫片刻之前的颓然之态,他目露精芒,身体前倾,用指在矮几上用力轻扣数下,“待光武帝刘秀起兵,征讨王莽,双方大军对峙于昆阳,王莽兵盛,而光武势弱。
却不想,夜有流星坠营中,昼有云如坏山,当营而陨,不及地尺而然,吏士皆厌伏。”
“如此异像,千古未闻。”
“可见,天命在我大汉,虽有震荡,而不能损其根本!”
“小兄弟以一时动荡而妄言大汉天命已失,岂不草率?”刘玄德目光如炬,手指于矮几之上的一下一下轻轻扣着。
一停一顿极有节奏的轻扣声,正如此时刘玄德的情绪一般,稳如泰山。
三国之中,刘备不过之织履贩席之徒,不想却博闻强记若此。
竟然真的被刘玄德在片刻之间找到了一个极其有力的反驳少年的个例。
刘备所说的什么“夜有流星坠营中……吏士皆厌伏。”乱七八糟的一长句,翻译起来是这个意思——
王莽和刘秀大军对峙,夜里有流星落到了王莽军营。在白天有像崩塌的山一样的云,朝着营地落下,离地面不到一尺的地方却散了,王莽的官员和士兵都吓得趴伏到了地上。
文化功底不够的李孟羲此时根本未能完全理解刘备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李孟羲敏锐的捕捉到了两个三个关键的词——王莽,刘秀,流星。
说到汉光武帝刘秀此人,当真是神异伴身,用来当做阐释大汉天命在刘这一命题,论述很有力。
李孟羲眉头微微皱起,他感觉到了棘手。
嗒。嗒。嗒。
李孟羲的手指也开始轻扣矮几。
数息之后,少年突有灵光乍现,他有了主意。
“非也。”想到辩驳思路的李孟羲抬起了头,枯瘦黝黑的小脸上,一双澄澈的眼睛,光芒内敛,“玄德公以西汉末年王莽篡朝之乱来类比今日黄巾之乱,却是大谬。”
“啊。”刘备惊讶,拱手一礼,“愿闻其详。”
“某听闻,得仁义者得天下,失仁义者则失天下,玄德公以为此话如何?”
“确是如此。”刘玄德受儒家熏陶极深,仁义之说,刘备自然大加赞赏。
“孟子所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玄德公以为如何?”
“先贤之言,真知灼见。”刘备颔首称道。
“某曾听闻,民如水,而君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西汉末年王莽之乱,始于朝廷内乱,是外戚之乱,而非是民乱。
而今黄巾起义,四海嚣嚣,今跨州连郡之贼,昔日安分守己之众民也!今民怨沸腾,是水将覆舟!”
“王莽之乱,不过皇权易手,汉祚尚可存续;黄巾之乱,却是大厦将倾,根基崩塌,难以为继。”
李孟羲一番话说完,他对自己的口才极为满意,他叹息着,缓缓摇头,一副为大汉王朝行将就木而感叹不已的模样。
(难道,我大汉当真要亡……)刘备内心哀嚎一声,眼前一黑,整个人颓然欲倒。
勉强用双手撑住了矮几,刘备欲要再辩。
“玄德公是否想说,天命玄谈,非我一个黄口孺子可置喙?”
刘备默然。
看刘备默然,李孟羲便知道,自己猜到了刘备的心思。
他缓缓站起,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扶着弟弟的肩膀,举止间,仿佛腹有百万兵机,从容不迫,“天命?呵呵。”李孟羲颇具讽刺意味的呵呵两声,“岂不闻,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纵有天命,五世亦斩。”
“秦亡之时,百姓揭竿而起,共抗暴秦。”
“今百姓揭竿又起。”
“昔日秦失其鹿,今汉亦失其鹿,秦末路如何?汉末路又当如何?彼时彼刻,不恰如此时此刻?”
“玄德公,某言尽于此。”
语毕,李孟羲拱手告别,径自走出大帐,一左一右守在大帐出口左右的关羽和张飞并未做何阻拦,也因为少年把三人驳斥的的体无完肤的缘故,关张二人对少年颇有不喜,故此,也并未出来相送。
直到少年走出很远,回到了俘虏之中,呆若木鸡的刘玄德突然掩面嚎哭,“苍天啊!当真不佑我大汉?”语罢,泪如雨下。
哭声之大帐中传出,离几十步外的俘虏们也能听到。
其声悲切,闻之令人动容。
“二哥,咋了?”砖头不知发生了什么,轻轻拉了拉哥哥的衣角问到。
李孟羲看了看一脸求知欲的弟弟,他笑了笑,摸了摸弟弟头发糟乱的脑袋,“砖头,你这头发得洗了啊,扎手。”
李孟羲顾左而言他,丝毫不说大帐为什么会有哭声传出。
砖头茫然的挠了挠头,头确是痒痒的。
外面的阳光明媚,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沐浴在阳光下,初秋时的微寒也不是那么冷了。
李孟羲闭目沉思,思索着刚刚经历的一场舌辩的得失,计划下一步打算。
却不想片刻后,张飞手持马鞭,气冲冲的朝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