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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米奇睁着干涩的双眼,在黑暗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听到一扇门的门栓被拉开的声音,接着是一串脚步声沿着走廊经过她的门前。那是爱德华的门,爱德华的脚步声。她打开床头灯,看了一眼灯边的桌子上摆着的钟。现在是三点差十分。
    爱德华在凌晨的这个时间经过她的门口,走下了楼梯。真是奇怪。
    今晚大家都睡得早,十点半就回房间了。米奇一直没睡着,睁着火辣辣的双眼躺在那里,被一种冰冷而刺痛的悲惨感觉深深地折磨着。
    她听到过楼下的整点敲钟声——听到猫头鹰在她卧室的窗外鸣叫。两点的时候,她感觉这种沮丧的心情达到了最低点。她曾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明天就要来了——新的一天。一天又一天要这样熬过去。”
    她亲手把自己从安斯威克驱逐了出去——从所有那些原本可能为她所有的安斯威克的可爱与美好中驱逐了出去。
    但是,驱逐也好,孤独也好,沉闷而无趣的生活也好,都胜过同爱德华以及亨莉埃塔的魂灵生活在一起。直到那天在树林里,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可以产生如此巨大而苦涩的嫉妒之心。
    毕竟,爱德华从未对她说过他爱她。关爱有之,亲切有之,但他从未假装拥有过任何超过这些的感情。她原已经接受了这个限度,直到她意识到,同永远都会在心里为亨莉埃塔留一个位置的爱德华亲密地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她这才明白,对于她来说,仅仅拥有爱德华的关爱是远远不够的。
    爱德华走过她的门前,从前面的楼梯下去了。这很古怪——非常古怪。他这是要去哪儿呢?
    不安逐渐占据了她的心灵。这段时间以来,空幻庄园带给她的只有大大小小的不安。爱德华深更半夜地下楼做什么呢?他出去了吗?
    最终,她无法再继续忍受枯坐不动。她下了床,披上晨衣,拿着一只手电筒,打开房门,来到了走廊上。
    走廊上一片漆黑,一盏灯都没开。米奇向左转,来到了楼梯口。下面也是一片漆黑。她快步走下楼梯,略一迟疑之后,打开了大厅里的灯。四下一片寂静无声。前门紧闭着,还上着锁。她试了试侧门,也是锁着的。
    这么说,爱德华没有出去。那他在哪儿呢?
    突然她扬起头,抽了抽鼻子。
    她闻到一阵非常淡的煤气味。
    通往厨房操作间的那扇贴有呢子面的门虚掩着。她走了进去——打开的厨房门里有一点微弱的灯光。煤气的味道浓烈多了。
    米奇跑过走廊,进入厨房。爱德华正躺在地板上,头伸在煤气灶里,而煤气开关则开到了最大。
    米奇是一个机灵而务实的姑娘。她的第一个动作是去打开百叶窗。但她拉不开窗栓,所以,她拿了一块玻璃纤维布缠在胳膊上,砸破了玻璃窗。接着,她屏住呼吸,弯下腰,又拖又拽地把爱德华拉出了煤气灶,并关上了阀门。
    他昏迷不醒,呼吸得很不自然,但她知道他昏迷的时间不可能太长。他应该只是刚刚失去意识。风从打破的窗户吹进来,从打开的门出去,很快就吹散了煤气味。米奇把爱德华拖到靠近窗口、新鲜空气最充分的位置。她坐下来,用自己年轻而坚强的双臂把他搂在怀中。
    她呼唤着他的名字,一开始是很温柔的,但声音中的绝望愈来愈强烈:“爱德华,爱德华,爱德华……”
    他动了一下,呻吟着,睁开了双眼,望着她。他声音微弱地说:“煤气炉。”同时目光转向煤气炉的方向。
    “我知道,亲爱的,但为什么——为什么?”
    他此时全身颤抖着,双手冰冷而了无生机。他说:“米奇?”他的声音中蕴含着某种困惑的惊讶与愉悦。
    米奇说:“我听到你经过我的门口,我不知道……我就下楼了。”
    爱德华叹了一口气,又深又长,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最好的解脱方式。”他说。这时,米奇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悲剧发生当晚,露西所说的话,《世界新闻》。
    “但是,爱德华,为什么,为什么?”
    他抬头望着她,眼神中那种空洞而冰冷的阴影使她心惊胆战。
    “因为我知道我一向没有什么用处。总是非常失败。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像克里斯托那样的男人才是干事业的人。他们功成名就,而女人们对他们五体投地。我什么也不是——我甚至不怎么有活力。我继承了安斯威克,并且有足够的钱维持生活——否则我早就潦倒不堪了。我不擅长任何一个职业——也不是个好的作家。亨莉埃塔不要我。谁都不要我。那天——在伯克利餐厅——我原以为——但还是同样的结果。你也不会在意我的,米奇。即使是为了安斯威克的缘故,你也不愿意忍受我。所以我想,还是彻底摆脱这一切的好。”
    她急切地脱口而出:“亲爱的,亲爱的,你不明白。那是因为亨莉埃塔——因为我以为你还深深地爱着亨莉埃塔。”
    “亨莉埃塔?”他含糊地小声嘟囔着,好像正在说一个无限遥远的人,“是的,我曾经非常爱她。”
    即使离他再远些,她也能听到他在嘟囔:“好冷啊。”
    “爱德华——我亲爱的。”
    她的双臂紧紧地搂着他。他冲她微笑着,嘟囔着:“你是多么温暖,米奇——你是多么温暖。”
    是的,她想,这就是绝望。多么冰冷的东西——无限的冰冷和孤独。在此之前,她从未意识到绝望竟是如此冰冷的东西。她原以为那是火热的,充满了激情与暴力,令人血脉滚烫、不顾一切。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才是绝望——冰冷与孤独的黑暗流露在外。而绝望的罪,如神父所说,是一种冷酷的罪,将人与一切温暖的活人之间的联系全部割断。
    爱德华再次说道:“你是多么温暖,米奇。”米奇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愉快而骄傲的自信,她暗忖,这就是他所想要的东西——这就是我所能给予他的东西!安格卡特尔家的人都是冰冷的。即使在亨莉埃塔的身上,也有那种捉摸不定的特质,在她的血管里流淌的是安格卡特尔家族那种捉摸不定的仙女一般冷酷的血液。就让爱德华像爱一个虚幻飘渺、无法拥有的梦一样去爱亨莉埃塔吧。他真正需要的是温暖、永久,以及稳定,是在安斯威克日日夜夜相伴在侧的陪伴、爱与欢笑。
    她想,爱德华需要的是在他的心中点燃一把火——而我正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那个人。
    爱德华抬头向上看。他看到了米奇俯向他的面孔,那暖色调的肤色,那慷慨的嘴,那坚定的双眼,以及从前额向后拢,像两只翅膀一般的黑头发。
    他一直将亨莉埃塔看作是过去的投影。他一直试图在那个成熟女人的身上寻找当年令他一见倾心的十七岁的女孩子。但此刻,抬头望着米奇,他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不断成长着的米奇。他看到了那个头发中分,往后梳成两根马尾辫儿的女学生,他看到那黑色的发浪此刻正映衬着她的脸庞,他甚至能够确切地看到当她的头发不再乌黑,变成灰白时会是什么样子。
    米奇,他想,是真实的。我所知道的唯一真实的东西……爱德华感受到了她的温暖,还有力量——黝黑的、积极的、活生生的、真实的!米奇,他想,是我得以铸造我的生活的基石。
    他说:“亲爱的米奇,我是如此爱你,再也别离开我了。”
    她俯身向他,爱德华感受到她的嘴唇覆在他的唇上的温暖,感受到她的爱包裹着他,保护着他。而幸福之花在那片他曾独自生活了那么久的冷酷荒漠之上渐次盛开。
    米奇突然略带着颤声笑着说:“瞧,爱德华,一只蟑螂跑出来看我们了。它可真是一只可爱的蟑螂。我从未想过我会如此喜欢一只蟑螂!”
    她恍恍惚惚地继续道:“生活是多么奇怪啊。我们现在正坐在厨房的地板上,空气里残留着一丝煤气味,身边还有一群蟑螂,却感觉这儿就是天堂。”
    爱德华柔声低语道:“我愿意永远待在这儿。”
    “我们最好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已经四点了。我们可怎么向露西解释这打破的窗户呀?”幸好,米奇心想,露西是一个特别容易接受别人对她解释事情的人!
    效仿着露西的样子,米奇在第二天早晨六点走进了她的房间。她直截了当地将事实进行了叙述。
    “爱德华半夜下楼,把头伸进了煤气灶里。”她说,“幸好我听到了他的动静,在他之后下了楼。我打破了窗户,是因为当时无法快速打开它。”
    米奇不得不承认,露西非常了不起。
    她甜甜地笑着,没有流露出一丝惊奇的迹象。
    “亲爱的米奇,”她说,“你总是那么务实。我相信你一定会是爱德华最好的安慰。”
    米奇走了之后,安格卡特尔夫人躺在床上思考。然后她起身走进了丈夫的房间,难得这一次他居然没有锁上门。
    “亨利。”
    “我亲爱的露西!天都还没有亮呢。”
    “不,听我说,亨利,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我们必须安装电炉灶做饭了,把煤气灶拆掉。”
    “为什么,煤气炉不是一直用得好好的吗?”
    “哦,是的,亲爱的。但是那种东西会使人产生不好的念头,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亲爱的米奇那样务实。”
    说完她迅速飘然离开了。亨利爵士不满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正当他即将陷入睡眠之际,忽然一惊,醒了过来。“我刚刚是在做梦吗?”他喃喃自语道,“还是露西的确进来跟我谈了一下煤气灶的事?”
    在外面的走廊里,安格卡特尔夫人走进盥洗室,把一个水壶放在煤气炉上。她知道,人们有时喜欢一大早喝杯茶。带着自我赞许,她点燃了火,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怀着对生活和自我的满意,躺到了枕头上。
    爱德华和米奇住在安斯威克——开庭审讯结束了。她得再去找波洛先生谈一谈。那个亲切的小个子男人……
    突然,另一个念头闪进了她的脑海,她从床上直直地坐了起来。我很怀疑,她猜测着,不知她是否已经考虑到了那一点。
    她爬下床,沿着过道飘进亨莉埃塔的屋子,如往常一样,远在她进入亨莉埃塔听觉所及范围之内,露西就已经开始说话了。
    “——所以我突然想起来了,亲爱的,你有可能忽视了那一点。”
    亨莉埃塔睡意朦胧地嘟囔着:“看在上帝的分上,露西,鸟儿还没有起床呢!”
    “哦,我知道,亲爱的,确实是相当早,但昨晚似乎是相当不安稳的——爱德华和煤气灶和米奇还有厨房的窗户——还要考虑该对波洛先生说些什么,而且每件事——”
    “对不起,露西,但你刚刚说的话听起来完全莫名其妙。难道就不能晚一点儿再说吗?”
    “只是枪套的问题,亲爱的。我想,你知道,你可能没有考虑到枪套。”
    “枪套?”亨莉埃塔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突然完全清醒了。“枪套有什么问题吗?”
    “亨利的左轮手枪是放在枪套里的,你知道。而枪套还没有被发现。当然也许没有人会想到它——但另一方面,也许有人可能想到——”
    亨莉埃塔从床上一跃而下。她说:“人总会忘记些什么——他们这样说!而这是真理!”
    安格卡特尔夫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爬上床,很快就沉沉入睡了。
    煤气炉上的水壶沸腾了,并且继续沸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