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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19)

      兴许是在无声地落泪,但是他脸上沾满了血,血与泪相交织,终究难以辨认。
    他不再开口,眼睛也阖上了,唯有呼吸声仍在,痛苦而低沉,随着胸膛起起伏伏。
    常锦煜和安丕才转身离开,跨过门槛,向他先前所指的方向走去。
    少年陷入短暂的黑暗,昏昏沉沉,这样不清醒的眩晕感却叫他觉得安心,至少不用再去考虑那么多,什么沉云阁,什么师兄,什么师妹,师弟,都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了。
    他的喉结微微一滚,心想,只可惜,他身为年长者,却终究没有保护好师妹师弟。
    希望师父回来后,可不要责怪他。
    想到这里,他恍然记起了什么,咳嗽着,又笑又哭,想到,师父不责怪他们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们五位弟子向来最怕师父,汶云水一来,他们必定作鸟兽散,笑着逃走。
    现在,他们都纷纷离去,师父可就怎么也找不到,没办法把他们揪出来教训了。
    但是他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其他人的脚步呢?
    流动的黑暗凝结,胸口处的疼痛感愈发明晰,强行将他的意识唤醒。
    少年忽然睁开眼睛,他听到了一阵动静,是利器划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时特有的声响,抬目远望,方才的那两个人已经离去,连背影都已经看不见了,然而他手边却多了一样东西。
    坚硬冰冷的断剑就静静地停在那里,他记得,这是师兄的乱盏。
    是谁的,何种的施舍,抱着怎样的心情才将它踢过来,少年一概不知。
    但是他的手指轻轻地颤着,指尖碰上去,未感觉到铁器的冷,只感觉到血液的暖。
    少年想,无论如何,他的身体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他自己也清楚地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可偏偏就是无计可施,甚至连结束痛苦都做不到。
    他缓慢地收拢五指,将乱盏握紧,不算艰难地下了决定。
    可能再也没办法向师父说出那一句抱歉了。
    因为,他要追着其他四个人远去了。
    常锦煜敏锐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利器嵌入血肉的闷响,紧接着是兵器落地的声音,身体落地的声音,混杂,交叠,几乎分不清先后,他却目不斜视,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补更
    第157章 、永别
    嘈杂声与凌乱的脚步声逐渐变弱, 火把连成的帷幕远去,沉云阁重新回到黑暗,陷入安静, 偶有水流般的汨汨声,几声微弱的呻.吟哀嚎,很快又沉入寂静的黑夜。
    常锦煜走得很快, 小心又谨慎,没有泄露出半点脚步声。
    仅有一次的稍作停留,是他蹲下身子去观察那几具尸骸, 用手指翻起眼皮, 掐着下颚迫使残破不堪的尸体张开嘴唇, 沉着眸子看了半晌,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是毒。他的语气几乎是笃定的,向身后的安丕才说道, 这些人都中了软骨散。
    常锦煜话音未落,安丕才便看见他的视线骤然间冷了下来, 反手抽出身后的剑,一声铿锵嗡鸣, 重剑出鞘, 他的下身甚至没有动过,以腰为轴, 毫不犹豫地旋身,后劈, 剑锋刺破猎猎长风,风声灌耳,如同盘龙裹挟着奔雷出鞘, 所过之处,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连惨叫声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偷袭者应声倒地,再无声息。
    魔教教主顺势翻过手腕,竖起重剑,居高临下地淡淡瞥了一眼,将剑收入鞘中。
    他从不觉得器中有灵,也没有给物品取名字的习惯这一点倒是和他的弟子完全相反。所以,此剑虽无名,却成为了正道与邪道所有人心头无法驱散的梦魇。
    因为他出剑必取人性命,重剑挥舞时的声响又叫人恐惧,所以其他人将其唤为惊魂。
    这些东西,常锦煜都知晓,但是他本人却全然不在意,由旁人说去。
    常锦煜转头望向高处,安丕才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片连成火幕的天际,就在怪石嶙峋、虬枝遍布的悬崖边上,离此处不近,远远看着,犹如天光褪去,留下似血的残阳。
    那群闯入者应该是去追沉云阁中仅存的弟子了,安丕才揣测。
    也亏得那些人的注意力被转移,他们二人才能在这沉云阁中畅通无阻。
    不然,要想解决掉这群人,花费的时间可不算少。
    常锦煜只是往那边看了几秒钟的时间,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偏过头,抬起下颚,向安丕才使了个眼神,没有再停留,迈步朝之前那位沉云阁弟子所指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一所院落映入眼帘。
    这所院落大抵是掌门所居之处,明显比其他地方要大一些,装潢也有所不同,不过差别却并不明显,都是同样素净的颜色,什么金银纹饰,什么雕花窗格,一律没有。
    略显简陋的木门上布满痕迹,边角处有翠绿的苔藓,应当是这院落的主人特意留下的。
    铜环上系着一块玉佩,成色并不算多好,下挂绳结,编织成吉祥幸运的形状。
    安丕才恍然意识到,常锦煜所说的确实没错,沉云阁就像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矗立在这山间竹海,不争不抢,悠然自在,犹如闲云野鹤,犹如流川轻飔,容纳万物。
    它在这里,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常锦煜握住门环,连带着玉佩也晃了晃,叩响门扉,吱呀一声,木门被从外向内推开。
    比之前更加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门后布满了深深的痕迹,有刀,有剑,绵延不绝,几乎没有哪一处地方是完好无损的,凹下的豁口处甚至盛满了干涸的血液,将黑檀木浸染成了红木。
    这院落中的尸体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尸骨累累,堆积成山。
    从穿着上可以看出,有沉云阁的人,也有闯入者,明明该是泾渭分明的,死后却都躺在冰冷的地上,双眼中都是愤恨,还有大仇未报的痛苦,好像下一刻就要重新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人死如灯灭,再如何不甘心,都不可能复生了。
    闯入者的尸体还留在这里,这就说明,那些人将余下的活口都清剿干净之后,还会回到这里,将同伴的尸体带走所以他们不能久留。
    安丕才提醒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常锦煜点了点头,向院落深处走去,一路上,跨过那些沾染了干涸血液的武器,绕过堆砌如山的尸骸,视线不住地打量着,试图从这些难以辨认的面孔中找到他所熟悉的。
    然后他找到了。
    身着血衣,双目失明的人,长发散乱,膝上枕着一个眉眼尚还稚嫩的少女,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半个身子都笼在怀中,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眼中一片惨然,毫无焦距。
    听到脚步声之后,他后知后觉地动了动,却是将怀中的人护得更紧了。
    常灯,遮一遮你身上的伤口吧。常锦煜喉结滚了滚,说道,她已经死了。
    安丕才的视线越过常锦煜,望向常灯。
    常灯的年纪算是他们之中比较小的,笑起来的时候毫不顾忌,每次拍着桌子都能笑得前仰后合,眉眼弯弯,一侧的脸颊上有个小小的酒窝,双眼中是璀璨星河,盛满了温暖的阳光。
    然而,他如今却再不是当年的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了。
    常灯万念俱灰的表情稍稍有了变化,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又像是常锦煜的声音勾起了他回忆深处的某些东西,想抬眼看一看,眼中却倒映不出任何景象。
    他身上的伤不轻,手指的皮肉几乎是被利器刮得干干净净,只有半点皮肉黏在森白的骨头上,藕断丝连;腰腹间有个黑黢黢的洞,露出里面的内脏,血流如注,将他怀中早已停止呼吸的少女浸在了血池之中;眼睛是被人有意划伤的,刀痕仍然盘桓在他眉峰上。
    常灯没有对常锦煜的那句话做出任何反应,侧过头,面向脚步声的另一个来源处。
    是安兄吗?他的声音嘶哑暗沉,就像是喉咙中堵塞了许多郁结的血块。
    安丕才正准备点头,又想起他已经看不见了,于是上前一步,轻声应道:是我。
    张双璧没有和你们一起吧。常灯摇了摇头,说道,他太冲动,容易误事,若是看到这副景象,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所以他没来,倒是唯一的好事了。
    张双璧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了,他如今是统帅镇峨城几千守城军的镇峨王。
    安丕才是这么想的,却没有反驳常灯的话,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张了张嘴,只能问出一句话,问的是汶云水在何处,怎么没有见到他。
    小汶啊常灯咳嗽一声,捂着嘴唇咳出血来,断断续续说道,他向来是直言不讳,字字刺骨钻心,你说他十句他能回你百句,言语里定然是不会吃亏的。
    他被打折了脊梁,斩断了四肢,仍不肯吐出半个求饶的字眼。
    就算快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还要在这之前拉几个垫背的,终不肯吃半点亏。
    他说:别去找,汶云水应该也不想让你们看见他现在的模样吧。
    安丕才无言,咬紧了牙关,忽然发现自己又要亲眼看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面对生死,他还是像叛离落雁门的那天一样,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是竭尽了全力想要挽救将死之人的性命,却终究一无所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常灯似乎有几秒钟的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昏厥,大抵是因为疼痛,迫使他晕过去,又迫使他再次清醒过来,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片刻后,呼吸才渐渐平稳起来。
    常锦煜俯下身,单膝跪地,伸手按住常灯微微颤抖的肩膀,免得他直接栽倒在地。
    他的弟弟难得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将重心靠了过来,被血纠缠住的发尾是硬的,从他手背上拂过,带起些许的痛意和痒常锦煜垂眸看着常灯,逐渐意识到,对于常灯来说,这具破旧不堪的躯壳已经太过沉重了,他不得不借助自己才能维持住平衡。
    常锦煜想,他们二人果然是不死不休,只有到这种时候才有片刻的安宁。
    你们来的时候,看见过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少年吗?常灯问完之后,又想到,面前这两个人向来不关注旁人之事,肯定不认识自己的弟子,于是换了种说法,重新问了一遍,或者说,你们在这院落附近看到含霜和饮火这两柄刀了吗?
    常锦煜和安丕才皆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当常锦煜说出没有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发现常灯明显松了口气。
    就像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松开,某些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的东西也随之而去,常锦煜暗道一声不妙,下意识地要出声喊他,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唤回来。
    然而,常灯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常灯将冰冷的手指轻轻覆上他怀中少女的双眼,他仍然保持着那个保护的姿态,就算他才是那个最清楚怀中人是否活着的人,他也没有丝毫动摇。
    他的视线还是没有焦距,飘忽不定,像即将消散而去的青烟。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来见我,也不知道你一直是如何看待我的。常灯轻轻说道,无论如何,兄长,很多东西早该结束了,却在这个时候姗姗来迟。
    常灯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脖颈,从血迹之中寻到了那一处凸起,指尖微勾,把几乎看不清原本颜色的黑绳扯了出来,也露出了底下悬着的狼牙,然后,他硬生生扯断了细绳,勉强辨认清楚了方向,把这枚光滑冰冷的狼牙递给了常锦煜。
    他们幼年时所处的部落图腾是狼,每个人诞生之际都会获得一枚狼牙,以示庇佑。
    常灯这时候将狼牙交给自己,是为了撇清关系,不让后世知晓他们二人是血亲,还是将这几十年来的怨恨尽付其中,告诉他,我已经放下了所有,清清白白,无所顾虑常锦煜并不知道,他定定地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将那枚沾染了血迹的狼牙握在了掌心中。
    我必须得和你们告别了。常灯像是累极了似的,渐渐阖上眼睛,呼吸声低了下去,趋近于无,飘忽的声音被清浅的风带走,常锦煜和安丕才只听清楚了他最后一句话。
    记得替我和汶云水,向张双璧道一句迟来的问候。
    说完之后,他的头颅低垂下去,散乱的长发流泄而下,搭在毫无起伏的胸口处。
    他死了。
    第158章 、一梦
    常锦煜那时候取走了常灯的狼牙, 和安丕才离开沉云阁后,并没有去打听那些闯入者是从何而来的,又是什么身份, 更没有提过要为常灯报仇的话。
    魔教有魔教的规矩,不能因为这件事而轻易打破。
    更何况,正道近来本来就与魔教关系紧张, 所以常锦煜才更不能让人拿到把柄。
    他回到魔教,他的徒弟先是惊喜,然后就有点埋怨, 问他为什么离开了这么久。
    大的那个没表态, 是小的那个问的。
    常锦煜说, 他是游山玩水去了。
    那带回来什么特产没有?
    常锦煜把玩着黑绳上的两枚狼牙,说,我在路上捡到一头狼,它以前咬过我一次, 我还是不计前嫌,喂了肉给它, 然后它就肯乖乖地让我摸了这个算吗?
    方岐生和黄盛对视一眼,明显都不信他口中的不计前嫌四个字。
    如果常锦煜被咬过了, 就不可能有什么下一回, 他只会拔剑将那头狼钉在地上,强行撬开它的牙关, 从一片血肉模糊中,将那些咬伤他的尖利牙齿一颗一颗剜出来。
    但方岐生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问那头狼去哪里了,怎么没见常锦煜带回来。
    死在半途了,只给我留下了这枚狼牙, 你们瞧,上面还沾着血迹。
    黄盛双手抱胸,像是窥破了什么秘密的小孩儿,眼睛亮亮的,忍不住出声戳破他的谎言。
    你是不是在途中的时候嫌它太麻烦,所以动手将它杀了,只取了一颗牙齿走?
    我没杀它啊。常锦煜松了挂坠,任由它沉甸甸地垂在胸口处,脸上露出轻浮从容的笑意,抬眼望向远方的群山,好像所有事情对于他来说都只是过往云烟,咬字又轻又低,说道,我从来没有想杀过他,只是他不肯再像以前那样跟我走了,所以才给了我一颗狼牙。
    黄盛皱了皱眉头,好像不能理解,抢在方岐生之前,开口问道:宁愿死?
    方岐生曲起手肘怼了一下他的侧腹,重重地,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黄盛痛得泪花都出来了,不由得弓起身子去揉,模模糊糊间,却听见常锦煜说了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