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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28)

      他旋即记起,步家家主的铜铃,他已经还给了步尘容,如今并不在他的身上。
    于是聂秋只好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那些复杂的、晦涩的念头抛掷脑后,俯下身,对着地上的那一滩不似血迹也不似酒水的液体,静静看了半晌,然后用指腹轻轻蘸了一点。
    黏稠的,阴晦的,污浊的,带着点贪婪的恶意他想,恐怕也只有那一样东西了。
    我认为,这里面大概沾染了邪气。聂秋站起身来,抚平衣摆的皱褶,说道。
    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段鹊眉眼间流露出赞许的神色,她大概在这时候才彻底放下戒备,说道,而我现在,正是想知道,所谓的邪气,还有灵气,究竟是指的什么?
    没有哪个神仙会特意给凡人一字一句地解释清楚一切。
    段鹊喜静,平日里与醉欢门的门众没有太多交流,有时候,她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散心,就会去醉欢门的暗室,对着那具只剩骨架的遗体坐上一阵子,然后才回房间去。
    她知道,即使她不出现在那里,火焰也是会燃烧的,只是她恰巧目睹了整个过程。
    起先是觉得空气变得滚烫,然后,当段鹊拭去额上的薄汗,抬头才发现那具巨大的骨骸正在燃烧,水晶般剔透的鳞片一块块地被剥离,发出簌簌的声响,落进血池中,血池开始沸腾,咕咚咕咚冒着泡,灯盏中的那一缕火苗像是受到了牵引,直直地朝着骸骨飞去。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快得让人猝不及防,等到段鹊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铜门被蒸腾的热气烤得融化,歪歪斜斜地倒在那里,段鹊只是瞥了一眼,也看得出来锁已经坏了,严丝合缝地卡进了石壁里,根本无从下手,强行推开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初将醉欢门设立在此处的门主,恐怕也没有料到这具骨骸竟会带来一场无妄之灾。
    然而,滔天的火势仅仅维持了几息,那些落进血池中的鳞片很快就破开了水面,像某种蜿蜒爬行的动物,攀援而上,逐渐汇聚成锁甲的形状,将火焰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鳞片编织成的锁甲不断地收缩,膨胀,再收缩,再膨胀,像在极力压抑住什么。
    透过剔透的鳞片,隐约可见其中的火光,那具巨大的骨骸越来越小,深黑的暗影逐渐变成椭圆的形状,比起之前的样子来说,它已经小太多了,却还是有半个人的高度。
    段鹊将后背贴在石壁上,感觉到丝丝的冷意,沸腾的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时候,她注意到,那块椭圆的黑影顶端透出几道火光,细细密密的,好似丝线。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杂乱无章的丝线变得越来越粗,飞速蔓延,很快就贯穿了整个黑影,黑影颤抖着,像是在挣扎,起起伏伏,与鳞片构成的锁甲竟然保持了微妙的频率。
    段鹊看着,忽然琢磨出了一点不对劲。
    这场面实在是太过熟悉,那些跃动的火光,有规则的起伏频率,就好像
    好像破壳?
    碎裂声适时地响起,在暗室中回荡,似乎是在证实她的猜想。
    随即,是一声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声音,比裂帛之声更清脆,比玉珠敲在瓷碗里的声音更圆润,比飞流千尺的瀑布声更汹涌,比轻捻琵琶的乐音更柔缓,直达云霄,响彻天际。
    第313章 、沉没
    段鹊离得近, 有那么半炷香的时间,她什么都听不到,仿佛听觉也被一并夺走了。
    等到那些纷乱的声音再次涌入耳蜗的时候, 段鹊才如梦初醒, 那扇半融的铜门外传来急促的叩击声,伴随着猛烈的撞击声,没有章法,像是有什么东西极力地想要钻进来。
    门主, 我刚刚听到暗室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那是饲酒女的声音, 带着点烦躁, 还有茫然无措,紧接着,段鹊又听到一点动静,外面的人想要摆脱什么似的, 破空声响起, 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扔出令牌时的声音, 该死,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鸟?
    段鹊忽然理解了眼前出现的这一切,这些不可思议的景象,在向她传递怎样的讯息。
    她缓慢地退到那扇铜门后, 压低了声音, 喊出了那位年纪最小的饲酒女的名字, 沈怀雪,退下,这里交由我来处理,其他人肯定也会闻讯而来, 届时,务必让她们远离此处。
    门外的沈怀雪一愣,沉默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说道:门主,请您小心行事。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段鹊刻意忽视了那些不断撞在铜门上的鸟群,抬起眼睛。
    浅紫色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终于脱离了囚笼,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很快将整个暗室的空气烧灼得稀薄,段鹊能够感觉到汗水不断地从她颈间滑进衣襟里,她是不常流汗的,现在却汗如雨下,呼吸也逐渐变得困难,眼前的景象蒙上了层水雾,看不明晰。
    她是一个毫无人情味的人,却总是被人说,她对这些细微的情感把控得太准确。
    段鹊能够察觉到,面前的生物,也许还能够称之为生物的东西,对她没有恶意。
    更进一步来说,它对凡人这样弱小的存在,没有好感,也并不反感,就像是蝼蚁和人之间的关系,除了那些懵懂的幼儿以外,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去费尽心力地杀死一只蝼蚁。
    那团小太阳似的火球,渐渐地有了形状,鸟喙,翅膀从破壳的那一刻起,它就拥有了世间最柔软,也最锋利的羽毛,凝聚了朝霞的光辉,在撞击声中从容地舒展着身躯。
    然而,段鹊的视线却很快被其他东西所吸引那些褪去的浅紫色鳞片,并没有散落一地,而是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去,层层堆砌,她擦去眼睫上的薄汗,眼前的景象才变得清晰了一些,望着那堆晶莹剔透的鳞片,她隐隐约约地觉得那像是一个身高八尺的人形。
    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吐息,像是在叹气,又像是不经意从唇齿间泄出的音节。
    鳞片化作霜白的长袍,泛着近乎藕荷色的微光,似纱,却比蝉翼更薄,顺着微敞的衣襟向上看去,蓬松柔软的黑发被玉冠束起,卷曲的发尾温顺地垂在腰际,面容沉静,薄唇微抿,眉目盛着如黛的青山,又有绵延的曲水纠缠,千山万水,恐怕正是来形容此种相貌的。若不是因为他颈上再明显不过的喉结,还有平坦的胸口,段鹊还以为这是个女子。
    不过,她暗暗想到,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副相貌和某个熟人有几分相似
    那双宛如紫水晶般的眸子轻飘飘地斜过来,段鹊猛然和他对视,望见他眼中绣花针般细长的瞳仁,还有那种游刃有余得有点漠然的情绪,都令她有种在和野兽对视的错觉。
    就像是她小时候无意闯入幽深的树林,嗅着血腥味一路追寻,拨开灌木,却见到一群饥肠辘辘的狼正在瓜分一只肥美的雄鹿,那一瞬,她大抵是和其中的一头狼对视上了,满脸是血的狼用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绿眼瞥了她一眼,然后,它终究还是选择了埋头啃食。
    那双眼睛也和那时候一样,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很快便转过去,看向那团火焰。
    段鹊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让她呼吸困难的罪魁祸首,仅仅只过了几息的时间,那团像雏鸟一样的火焰已经变大了许多,及至男子的腰际,翅膀宽大,隐约已经显出了不似常鸟的特征每一片羽毛都由肆意的火舌组成,三个头颅仰起,似乎是在张望遥远的穹庐。
    到这个地步,再说不认识就可笑了,段鹊看得出来,它的外形越来越像那具骨骸。
    她们供奉多年的神,应该是两位才对,一个至始至终都在等待,一个正在浴火重生。
    只见火焰燃烧得越来越猛烈,那片血池也被彻底蒸发殆尽,段鹊赶紧撕下一块布料,将酒葫芦里的血酒倾倒在布料上,然后捂住了口鼻,压低了身形,这才感觉好受了一些。
    铜门很烫,即使没有触碰,她也能感觉到那股会将人烫伤的温度。
    生出九头的凤凰,羽毛已经彻底成熟,尾羽泛着浅浅的金光,大约是金纹,和太阳的形状很相似,它的体型已经接近原先的高度了,然而,它却还在生长,以一种不可扭转的势头,火焰越蹿越高,恨不得将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填满烈焰,烧成灰烬才肯罢休。
    一直静静观望的男子,却在这时候伸出手去,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穿透重重包裹的火焰,连衣袂都没被烧着,他轻轻触碰火凰的羽毛,说道:武筝,别触犯法则。
    不知是不是段鹊的错觉,火焰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以一种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钻回了火凰的身体,与此同时,它的身体逐渐变小,直到几乎与男子并肩,才堪堪停住了。
    段鹊这才在心中松了口气,紧接着,她又重新担心起别的事情。
    那是个长相凌厉的女子,那一双丹凤眼,看得久了,甚至有种在燃烧的错觉,她的眼角处勾勒着血一样的颜色,让段鹊想起日出之际,天边的朝霞想必就如这般绚烂热烈。
    她身上的羽毛还未彻底褪去,剩了一部分,藕断丝连地留在那里,该遮的地方遮了,而像是双臂,腰身,还有膝盖到脚踝的那一块肌肤,这类没那么需要遮的地方一律不遮,按理来说,应显得有几分浪荡,放在她身上,却只显得自在洒脱,似乎她本来就该这般。
    那些裸露出来的肌肤上,则是刻有瑰奇的纹路,金色与红色相交织,段鹊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图案,但是,即使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够看出那其中沉淀的悠长古老的时光。
    那两人的视线有片刻的接触,随即,那名女子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忽然看向了段鹊。
    准确来说,是看向她手里那截沾满了血酒的残缺布料。
    尾羽轻扫过地面,留下一片焦黑的痕迹,那名女子赤着足,一步步走过来,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仿佛最安静的、沉默的黑夜,逐渐地逼近,而段鹊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她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滚烫温度,不过,并不至于压得她喘不上气,只是让她的额头覆上一层薄汗,段鹊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身着红羽的女子走过来,将布料从她手中抽出。
    然后,女子笑了一声,段鹊猜不到这笑的含义,有几分嘲弄,又有几分真情实意。
    这其中,沾了我的邪气。她如此说道,怪不得我此次苏醒的时候感觉平衡恢复了。
    恐怕是凡人的血液将你体内残余的邪气冲刷殆尽了。那名男子也走上前来,隔着几步距离,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懒散模样,却还是勉为其难开了口,不过,令我倍感意外的是,神仙体内的邪气过多会失控,而凡人没有灵窍,将邪气吸入体内,却不会立刻陨落。
    女子端详了段鹊一阵,只要吸入邪气,体内总会产生类似灵窍的东西,然而,凡人是不可能吸收邪气的。况且,凡间没什么灵气,他们也找不到平衡的点,只会逐渐失去身体的掌控权,不断地吞食更多的邪气,可能是十年,可能是二十年,终究还是会走向陨落。
    段鹊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这件事与血酒有着莫大的关联。
    而且,即使她不说,段鹊也知道,对她们来说,血酒无异于毒药,将她们置于死地。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女子垂下眼睛,看向段鹊,说道,虽然你们多半是误打误撞做了这件事,不过,归根到底,你们还是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
    在我临走之前,我便允你一个愿望,即使是用灵气抵消所有人体内的邪气也无妨。
    就当我是贪心好了。段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了口,当她将那两个陌生的词语说出口时,她甚至觉得嘴唇有些发麻,邪气和灵气这两样,您可以都留下来吗?
    女子微微纳罕,终于起了兴致,追问道:你们凡人,难道不是一直都想活下去吗?
    段鹊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
    隔了这么一段时间,再将这句话复述出来的时候,她仍然没有觉得哪里做错了。
    那些活着的人,不一定是因为想活才活着的。面对神仙,她是这样回答的。
    于是神仙问:你也是那种人吗?
    她回答:我曾经是这种人。
    那两个神仙便不再与段鹊这样的凡人纠缠过久,当那位以火焰编制成羽衣的神仙留下了遍地的凤凰花,并告诉她花瓣含邪气,花根含灵气之后,他们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
    从段鹊的口中听完事情的原委之后,聂秋也将邪气与灵气的含义告诉了她。
    眼见着段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正在安静地思考,既然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情,聂秋也不再打搅她,转身看向身侧的常锦煜,想要跟他仔细讨论一下这件事情。
    然而,在他意料之外的是,常锦煜早就已经将目光放到了更远的地方。
    聂秋听说过,也亲眼见证过,这位常教主的直觉已经敏锐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他总能找到些旁人注意不到的细节,用怪异的,却又合理的角度去思考,就像他天生就能够理解所有生灵,可他又并非悲天悯人的圣人,这种天赋在他身上就显得格外突兀。
    这位常教主难得露出阴郁的神情,聂秋不由得紧张起来,问道:前辈,怎么了?
    常锦煜闻言,抬起手,深黑的护腕之下,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遥遥地指向远处。
    聂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等到看清楚的那一刻,他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昆仑,在下沉。他听见常锦煜如此说道。
    第314章 、无望
    没错, 昆仑正在下沉。
    这并非一种夸张的形容,如果一定要拿一个词来形容那座漆黑山峰此时的状态,那么, 也只有下沉这个词是最准确贴切的。那座分割昏晓的巍峨山峰在向着地底深处沉没, 就好像凡人所踏足的地面不过是一层薄薄的壳,再往下,是只剩洞窟的无尽深渊。
    更令人感到恐惧的并不在此。
    更令人感到恐惧的,是它没有任何预兆,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这幅场面理应是声势浩大的, 震耳欲聋的, 将所有凡人的目光都引向那座沉默千年的昆仑,然而,所有人的听觉都好像被剥夺,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直到常锦煜说出那句话, 大约是两秒后,那群村民之中才有人发现了昆仑的异常, 发出了一声茫然无措的惊叫。
    一石惊起千层浪。
    然而, 聂秋已经没有闲心去顾及旁人的反应了。
    不管他们这头如何慌乱,昆仑仍然在缓慢地下沉,原本快要触碰云端的峰顶, 此时已经明显矮了一个头, 像是逐渐低伏身躯的巨人, 在寂静中陷落,是肃穆的,也是庄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