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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折太多,从桌上滑下来几本,时年俯身捡起来。朱厚照目光落到上面,忽然说:“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好皇帝,对不对?”
时年抿唇。她确实这么想过,和刘彻比起来,朱厚照确实是太过荒唐了。
“可你知道吗,我从来就不想做一个好皇帝。”朱厚照嘲讽一笑,“我爹爹就是全天下最称职的皇帝。他小时候吃过太多苦,所以格外谨慎,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结果三十五岁就把自己给累死了。我不要像他那样。这个皇帝不是我自己要当的,是他们逼我当的。是李阁老带着满朝文武,一起逼我当的……”
时年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他居然真的拒绝过当皇帝?顿了许久,才道:“你不想当皇帝,那你想当什么呢?”
“不知道。我几岁的时候就被封为太子了,弟弟早夭,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连争都没人和我争。所以,从小我就知道,将来我是要当皇帝的。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我说过了,比起朱厚照,我更想当自由自在的朱寿。”
年轻的天子坐在那里,神情落寞,时年却透过他,看到了那个曾经的幼童。被命运推着向前,没有选择的机会,也不能反抗。所以当他坐上那至尊之位,才会不断去尝试,当山匪、当将军,荒唐胡为,其实不过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还有他口中的父亲,那是明孝宗,明朝有名的勤政之君。时年的心情有些复杂,因为历史上,朱厚照活的时间其实比他的父亲还要短,31岁就去世了,而且他到底怎么死的,至今都是明史上一个谜。
这个男人张狂飞扬了一生,最后却像匹夫,死于病榻……
朱厚照忽然摇头,“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你一定不懂的。没有人能懂。”
“我懂的!”时年道,“其实不只是现在,就算是到了几百年后,同样的事情也依然在发生,人总是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书上说,真正的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这样看起来,你这个皇帝,反而是最不自由的……”
朱厚照神情一震,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么多年,他其实知道,身边的人陪着他玩闹,却都不理解他。帝王之位,是古今多少豪杰的梦想,他却说自己不想要。他一直以为,永远不会有人理解他。
两人对视良久,他轻轻笑了:“没想到,小美人儿你还是我的知音……”
殿内很安静,半晌,朱厚照长舒口气,“你既然理解我,今天又何必来呢?”顿了顿,“你和那些奏折的目的一样,想让我处死刘瑾,对吗?”
他问得直白,时年忽然也放弃了遮掩,“因为我觉得,本心是一方面,责任却是另一方面。您虽然不想当皇帝,但您已经当了皇帝。我们每个人身在自己位置,就有自己的责任,而您的位置太高、太重,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无数人的生死,肩负的责任也就更大。而您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惩处刘瑾。”
朱厚照沉默,时年道:“我说的不对吗?”
“刘瑾的确该死,可朕又有什么资格惩处他?今日之祸,全是我放纵所致,若要处置,第一个该处置的人就是我……”
时年皱眉。原来,他竟是这样想的?因为这个,才迟迟不动刘瑾?
朱厚照抬手轻碰女孩眉毛,仿佛无奈,“我知道,你想让我当个好皇帝。你们都想让我当个好皇帝。你们有你们的道理,我也认可你们的道理。但我就是这个样子,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他说完长叹口气,便给这件事下了结论,起身离开。所有的事都是这样无趣。刘瑾想夺这天下,或许还有别人想要这天下,那就让他们夺好了。他其实根本不在意。
他已经走出了一段路,身后却猛地传来一个声音,“你既然知道自己有错,就应该去改错,而不是逃避!”
他惊诧回头,看到时年激动的小脸,“李阁老的奏疏皇上看了吗?我看了,里面所说句句属实。这么多年,刘瑾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骨肉分离,朝中有志之士都被赶走,国家一片乌烟瘴气。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吗?就算您不信李阁老,那夜您也亲眼见到了,刘瑾私造玉玺、意图谋反的事都是真的!您信任他,他却背叛了您!所以皇上,饶恕刘瑾不是改错,处死他才是!”
见朱厚照还不说话,时年忽然抓住他胳膊就往外拖。朱厚照惊讶地想挣脱,可她表情太坚定,力气也太大,他被一个奇怪的力量控制,最后竟硬生生被拖出去了。
书房的门打开,白晃晃的阳光照进来,刺得他下意识闭眼。等再次睁开,他看到书房前的广场上,整整齐齐跪着几十名全套官服、手持玉笏的臣子。
最前方是白发苍苍的李东阳,他从今日一早就便跪在这里,朱厚照不肯见他,他便一直跪着。慢慢的,朝中臣子都得到消息,相继出现,到这会儿竟已有这么多。看到朱厚照出来,李东阳高举玉笏,大声道:“臣李东阳以死上谏,叩求皇上,严惩刘瑾、以正国法!”
众人齐声道:“臣等叩求皇上,严惩刘瑾、以正国法!”
广场上,几十个人的声音汇在一起。苍老的,年轻的,仿佛冲杀的号角,又如同誓言。这是大明的臣子。他们跪在皇帝面前,用自己的生命来恳求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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