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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仙 第59节

      谢春山叹口气。
    他抬头看灰色天际,脑海中倏地想到当初自己曾经见过的盛知微——
    她剑挑剑元宫百人,已经很强了。可是与他私下相见时,她不过少女模样,眼睛清亮,噙着些许泪意,却倔强地不肯让泪水掉落。
    她就那般固执地,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她所求的,往往复复,不过是一句话:“你退亲去,你不要娶我。”
    谢春山烦恼。
    他此人女人缘极好,确实走到哪里,都有姑娘迷恋他。但是除了百叶,这是第二个让他头疼的女人。谢春山笑问:“为何不与我成亲?我是哪里配不上少岛主?少岛主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盛知微就是不说,只知道重复求他。她严重影响到了他的生活,他只好叹口气同意退亲。
    如今,走在雨地中,谢春山突然喃喃自语:“我其实曾是为她卜过卦的。”
    百叶凉凉道:“公子见到姑娘就卜卦。”
    谢春山没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只慢慢说道:“我那时算到过,她百年后会有一劫。此劫不过,便是身死道消的结果。此劫过了,也是走火入魔之兆……怎么算,这姑娘都没有个好结果啊。”
    百叶道:“所以百年时间过了,公子故意找借口来芳来岛,便是想帮盛姑娘。”
    谢春山:“哎呀,什么嘛,我是为了陪你出门玩的。之前在永秋君寿辰,我见你闷闷不乐,这不是为了让你开心点嘛。不过你也别多想,你家公子想让你高兴点,只是为了你高兴了,能够更好地伺候我。”
    他笑眯眯,手指自己:“我可是剑元宫第一大废物。众所周知,离了你,我喝口水都能被呛到。”
    百叶微微翘唇。
    面具之后,她眼睛温柔地看向这位言笑晏晏、风采翩然的公子哥。
    她轻声:“公子总喜欢给自己找诸多借口。但公子是世间心肠最软的人……你一会儿救雨归姑娘,一会儿想帮盛知微姑娘……世人都说姜师姐是剑元宫第一人,谁也想不起公子你。但我知道,公子不比姜师姐差,公子明明也是极厉害的天才……”
    她语气微微激动,似乎为谢春山抱不平。谢春山警告地盯她一眼,她才收了话,垂下眼低声:
    “可公子却不争,心甘情愿将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送给姜师姐。
    “我很敬佩这样的公子的。我心甘情愿跟在公子身边,我想跟着公子看看——
    “世间有公子这样的人,我会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谢春山:“……”(丽)
    他道:“闭嘴,都说了我没那么伟大。再给我戴高帽,你就别当我侍女了,趁早滚吧。”
    他缓缓道:“百叶,姜采比我更适合当剑元宫的首席。我从来不争,你也不许争,知道么?”
    百叶知道他正经起来时是何其认真严肃,绝不与人开玩笑。她郑重其事地应了,再不提那事,于是谢春山才又嬉皮笑脸,与她指点起这里的风光。
    --
    张也宁和姜采走在这一行人的最后,算是为他们押着阵,以防有意外发生。
    行走间,张也宁将洞中的对话再次重复一遍:“你信其他三大仙门,不知道芳来岛的秘密么?”
    姜采淡声:“不信。”
    她与张也宁对视一眼。
    张也宁声音极轻:“放肆。你身为剑元宫首席,却如此逆骨。”
    姜采移开视线,轻声:“张道友不是和我一样不信么?我和你都不是巫长夜,都不会相信自己仙门干干净净……干干净净的仙门,是成为不了修真界领头羊的。不过是……浑浊中,到底是偏向干净一些,还是偏向污浊一些罢了。”
    张也宁沉默许久。
    他慢慢道:“芳来岛不是只存在了一百年,它是存在了很多很多年。从我修仙开始,它就已经是四大仙门之一了。只是芳来岛在四大仙门中的排名,一直是最末,话语权一直最弱。”
    姜采接话:“曾以为它话语权最弱,是因它实力最弱。但若是其他原因,反而更正常了。”
    她静静地走着,脑海中乱七八糟,又想起了前世的很多事。一时间,她觉得时间都被偷走了,只有她一人活在往事的迷惘与错乱中。
    雨水浇落在她身上,她浑然未觉,睫毛也被水雾打湿,让视线些许模糊。
    一把伞,撑在了她头顶。
    姜采脚步一顿,微抬头,看到少年道士为她撑起一把伞,正好挡住风雨。
    幽林路径崎岖,青苔遍布。远处青山与海水交接,细微的白雾岑岑升腾。雨水滴滴答答,一切都这般湿漉漉。
    二人立在伞下,微湿的衣袖相贴,缠在一起。
    时间都被偷走了,张也宁却始终不一样。
    他前世是堕仙,此生知她重生。她重生后经历的每一件事,他都与她在一起,都看在眼中。
    他总是不一样。
    姜采低下眼睛,忍着不让袖中手抬起,去碰他所持的伞柄。她声音冷漠:“何必白费力气?修士本就不怕落雨,何况我才将灵气传一些给你,不是让你这么浪费用的。”
    张也宁回答:“给了我的便是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何必你关心?”
    姜采:“……”
    她实在忍不住,唇翘了一下。
    二人脚边跟着的始终隐形的白色孟极仰着头,叫唤两声,奇怪他二人干嘛干站着不走……前面的人都走出很长一节了。
    二人便撑着伞,继续走路。姜采斟酌半天后说道:
    “张道友,要不你离开吧,不要管芳来岛的事了。”
    张也宁:“嗯?”
    姜采:“这些事,我自己一个人处理便好。你此时应当在忙着冲关成仙,而不应与我在芳来岛闲逛,耽误时间。”
    张也宁低声:“你怕我知道一些真相后,会接受不了?”
    姜采目光微微暗一下。
    他伸出另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他道:“你放心。”
    姜采别过头,心想:我放心什么?!
    她不想听懂他的话。
    姜采被他手指碰到的地方,隔着衣袖,从手腕到手臂,都开始发麻,发僵。她僵直着半晌不动,只怕自己不小心动一下手指,就碰上他的手。
    碰上他的手本也没什么关系,可她到底心中不够坦荡。
    她低声:“张道友若是生得丑一些,便好了。”
    张也宁:“……?”
    姜采:“老一些,胖一些,自大一些,邪气一些,恶俗一些,鸡同鸭讲一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些……我都更喜欢这样的张道友的。”
    ——这样的人,便不会让她变得这样奇怪。
    随着她说,张也宁眉头越蹙越紧。他竟然迟疑问:“难道我这具分化身不好?你想要一个老头子分化身?这……也不是不行。但是意义何在?”
    姜采:“……”
    她心中生起逗弄,正想再说什么,她和张也宁同时身形一定。张也宁幻化出的伞霎时消失,二人快如流光,瞬间而至,到了一队人中的前方。
    最前方一把金扇子飞出,术法之威,比先前都要猛烈。那扇子直击向长水,长水呆傻而立,被巫长夜刷一下推开。巫长夜与那扇子过一招后,亦被震得向后退开。
    再一刻,那扇子要再击长水时,两道一左一右的术法相约而至。
    一道黑影倏地闪出,招式再快。张也宁现身于长水身边,将人拽住扯开;姜采迎身直上,快如雷电的打法,让来人也没吃了好果子。
    谢春山和百叶在旁撑伞看戏。
    姜采一脚将来人踹飞,那人跌撞在树身上,终于现出了原形,尖叫:“你们在干什么?!”
    姜采还要再动手,看清来人的面目,动作缓一下,她疑问:“盛岛主?”
    ——她口中的盛岛主,自然不是现在已经篡位为岛主的盛知微,而是盛知微的母亲,盛明曦。
    毕竟是芳来岛的岛主,姜采还是有幸见过盛明曦的。
    众人也都认出了这是盛明曦,都有些惊讶地收了手。巫长夜呢喃:“不是,这……真的是盛岛主?”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盛明曦!
    曾经的盛明曦与其他三大仙门掌教家主平起平坐,面容明艳,高高在上。而今被姜采踹飞、跌靠着树身的女人,长发凌乱散开,一身衣袍破烂中夹着很多血迹,她抬眼时,眼底隐隐泛青。
    这一切,都让眼前的女人,更像是疯婆子,而不是曾经光鲜明丽的岛主。
    靠着树身喘气的盛明曦厉声:“你们这些蠢货,居然还敢跟着长水!他可是盛知微最信任的人……你们跟着他,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众人当即看向张也宁扣着的长水。
    长水反应平平:“老岛主已经疯了,不用相信她的话。”
    盛明曦惨叫:“我疯了?到底是谁疯了?!是谁不知满足,非要把芳来岛往地狱里送?你们真以为这样能换来生机?错,你们会害死整个芳来岛,会让芳来岛彻底消失在世上!这难道就是你们想要的么?”
    她眼睛泛红,说话颠三倒四,语气里带着丝丝恐惧。她眼睛忽然看到了人群中的雨归,眼睛一亮:
    “雨归!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你和岛上那些人不一样,你早就逃出去了……”
    雨归躲在巫长夜身后,她见到这个女人,浑身僵硬。她用尽力气般喊道:“我,我……你让芳来岛变成这样,你也不是好人。”
    盛明曦一愣,目中浮起失望色。她道:“我起码不会让你们去送死!你们以为长水要带你们出去?不,他要领你们去见盛知微……他要把你们全都变成傀儡,供养整座岛!”
    长水声音平平:“她在说谎,岛主已经疯了,没必要理她。”
    盛明曦冷笑连连。
    她怒道:“你们要是不信,就掀开这个人的面具看一看……雨归,你总认得这个人,你看清他是谁!”
    她话才落,姜采身形便倏而动起,掠到了长水身边。长水身子向后错开,她迎面击他,目标只指他的面具。姜采之势,逼得长水步步后退。长水已经努力抵抗,手腕还是被姜采扣住,女郎另一只手,伸到了他的上半张脸前。
    长水一慌。
    他猛力催出一道术法避开姜采,然而面具已经被揭露,众人全都看到了他的脸——
    这是怎样一张活色生香的男子面容。
    眉若春水,眼如秋波,鼻梁挺直,唇若花艳。
    他不像妖修那般可以认真雕琢一张自己最满意的完美的脸蛋,但他天生这般好看,他立在烟雨中,木簪后的发丝垂下一绺撇在脸颊上。他抬目向这些人看来,这里的所有人,都被他衬得土鸡瓦狗一般。
    雨归枉为芳来岛第一美人,在他面前,她只黯然失色。
    雨归脱口而出:“你、你是……江临公子!”
    她大惊失色:“江临公子,你不是早在百年前就死了么?”
    长水平平道:“我不是谁,我是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