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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荟与这心眼偏到龟兹国的公主殿下简直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阖上眼皮抱着隐囊往身后软垫上一靠装睡着了。
    常山公主奔波了大半日,亲身上阵舌战丑八怪荀凸眼,末了又心力交瘁地找那多事的姜二娘,也是疲累不堪,不一会儿脑袋便像阿花啄谷子似地一点一点,呼吸也沉重起来。
    钟荟反而睡不着了,因着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夜宴开席,常山公主索性吩咐舆人将车赶得慢些,以免这小娘子把鼻涕味儿的汤饼吐得到处都是。
    宿鸟的啁啾和虫鸣声渐渐稀落,暮色中的空山静得像一轴画卷,随着马蹄和车轮的声响慢慢铺展,间杂着声声铜铃叮当,悠远而空寂。
    钟荟将下颌抵在怀中的隐囊上,左手伸进右边袖管里轻轻抚了抚她那失而复得的蝈蝈儿,虫子身上冰冰凉凉,那银丝很细,肌理便也格外细密,指尖滑过有种温柔的感觉。
    她无端就想起了入山时在牛车上做的那个梦。
    那是在她祖父的内书房里,大约是暮秋时节,院子里银杏叶铺了一地,廊庑上也落了几片,风过时便一圈圈打着旋。
    她和卫珏隔着一架绣岩桂的纱屏坐着,在针线稀疏的地方便能隐隐约约看到他颀长而挺拔的身影。她记得梦中的卫珏对她道:“小十一,你只消说一个是字,我明日便亲去射两只雁,上门来求娶你。”
    那大致是前生卫珏最后一次来见她的情形,却并非她亲眼所见。
    那日卫珏为了见她一面在钟老太爷书房外跪了两个时辰。两家虽是通家之好,年岁大了也要避嫌,他又在与十三娘议亲,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做这等事简直就和疯了差不多。
    好在钟老太爷年轻时也疯过,叹了口气遣人来问孙女见不见,钟荟阖眼躺在床上静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对她阿娘点了点头。
    彼时钟荟已经下不了床了,晨间喝的一碗药吐掉了大半碗。不过哪怕她立时死了,卫珏也不能进她的闺房。
    钟夫人便哭着吩咐一个壮实的仆妇将她背起来。她在床上躺得久了,四肢细弱无力,想用胳膊勾住那仆妇的肩颈,可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人软绵绵地直往下溜,她两个贴身服侍的婢子只得一人一边,分别托着她一条腿,那模样想也知道有多可笑,她一乐,喉头一甜,眼前黑了一黑,再睁开眼时自己又躺回了床上,她阿娘在床边捂着嘴不住淌眼泪。
    最后还是叫身量与她差不多的婢子穿了她的衣裙,梳了她常梳的发髻,插戴了她的簪子,系上她的环佩,隔着那扇纱屏,替她泣不成声地听完了卫珏那席话。
    ***
    卫珏和卫琇将来时坐的牛车换了快马,当夜披星戴月回了卫府。
    刚下马便有外书房的仆人来请六郎。
    卫六郎一边往书房中走一边解下氅衣,对着卫昭行了一礼道:“阿翁怎么这个时辰还未安置?”
    卫老太爷披着件铁灰色的家常软罗袍子,正坐在书案前挥毫,屋内缭绕着微苦的药味,他闻言顿了顿笔,抬起头对孙子笑道:“年纪大了,入睡越发得难,今日的清言会如何?”
    卫珏略微斟酌了片刻答道:“孙儿与虚云禅师一番谈论,顿觉豁然开朗,实是获益匪浅。”
    卫老太爷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清谈小道尔。虚谈废务,浮文妨要,不必太当回事。不过你年资尚浅,能挣个博通典籍,善于谈论的名声也是有益无害。”
    “孙儿谨遵阿翁教诲。”卫珏敛容沉声答道。
    “你是否也觉得阿翁沽名钓誉,诳世盗名?”卫老太爷年轻时有“九皋鸣鹤,空谷白驹”之令誉,如今虽已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眼角嘴边生了许多细纹,可仍旧称得上清癯俊逸,笑起来依稀可见当年风姿。
    卫珏垂首道:“孙儿不敢。”
    卫老太爷摇头笑道:“不敢,你这做兄长的胆气还不如你十一弟,你信不信他当着我的面敢说这话?”
    卫六郎一听祖父提起这排行十一的幼弟紧绷的双颊便放松了些许:“十一郎向来口无遮拦,若是冲撞了阿翁,还请阿翁别与他一般见识。”
    “你知道护着幼弟,这很好。”卫昭点点头道。
    卫老太爷写完一幅字搁下笔,卫珏见砚池里的墨有些浅了,便自然地走上前跪坐下来,执着袖子替他祖父研墨。他阿翁素来严厉,极少称赞人,卫琛垂眸端坐着,静静等着他的“然而”。
    “然而,由着他胡闹并非护他。”卫老太爷果然道,他收起了方才和煦的笑容,双颊和下颌显出凌厉的线条。
    “十一郎他志不在宦途,”卫珏在祖父面前几乎称得上言听计从,哪怕对自己与钟十三娘的婚事极其不满,也未曾忤逆过祖父的决定,可此时却情不自禁地替堂弟辩解起来,他放下墨条深深地伏倒在地,“这孩子性子倔,他认准的事谁也拗不过他,若是不情不愿地进宫,还不知要捅出多少篓子,上头几个兄弟未尝不堪为皇子侍读,阿翁为何偏要逼他去呢?”
    “逼?”卫老太爷并未如卫珏所料勃然大怒,反而拊掌而笑,“阿难,今日阿翁算是从你这嘴里听到了一句实话。没错,是阿翁在逼你们,是卫氏墓冢中的枯骨在逼你们,你们这些馔玉着锦的小儿郎,身寄虎吻危同朝露而毫不自知!没错,卫氏眼下势焰熏天,轩盖不绝,岂不闻‘常者皆尽,高者必堕’?要怪便怪你们的父辈都是些软骨头的庸才,撑不起我卫氏门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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