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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一时闹哄哄的,姜昭没管被打湿的裙,先弯腰扶起了在地上的老者,认真一看,竟是不久前碰瓷过她、偷过她玉的那位老伯。
少女有些局促不安。
反倒是王老头腼腆笑笑,起身抱歉道:“真是对不住姑娘,我人老眼花,要是姑娘不介意,就随老人家走一趟,我赔姑娘一条罗裙。”
姜昭本是要拒绝的,却见老者的腿不知何时瘸了,她到底心软,搀扶着送他到了门口。
见宾客散去些后,看似忠厚老实的男人眸色一冷,凝着姜昭腰间的玉佩警告道:“姑娘是个好心人,听老人家一句劝,速速离开遥城,越远越好。”
年纪轻轻的少女根本不明白,只问道:“为何?还有您的腿怎么回事?才几月不见,怎发生如此多变故。”
眼前的老者虽穿着锦衣,无初见时的落魄,却两鬓斑白,像是历经了一场生死那般。
老者见她不听,只最后说道:“有位叫莫惊春的后生替姑娘积了福,姑娘若不走也无妨,千万别饮那酒。”
王老头的声音轻得似雾。
姜昭听不分明,似懂非懂,等回过神时,老者一瘸一拐的身影已经走远。
她满头困惑,下意识想着要是师父在身边就好了,萧绥远比她聪明,能听懂这些话里的深意。
姜昭半信半疑,又觉得害怕,只好托盼雪去打听王老头的事。
与此同时,她宁可信其有,想方设法拦着小姑姑饮酒,倒也真的拦住了。
因着她无理取闹,还被新娘姜七月训斥了一番,语气不重,但足够让萧元贞拍手叫好,她继续饮酒,浑然没觉出问题。
或者说,整个遥城的城民,都将沉溺在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里。
这是一个父亲的报复。
也是另一个疯的试炼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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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时光倏忽而过,天气转凉,距萧元景及冠盛典开始还有三日。
萧绥也终于马不停蹄赶来金陵,他披星戴月行使在直通宫城的朱雀长街上,两边商铺灯火通明,恰逢吉日,赶制着做纸糊灯笼的人很多。
青年无意多瞥了两眼。
这一看,瞳孔陡然放大,只见余光里,那开阔的店面内,端坐在老弱病残之间,埋头专心干活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陈愿。
她没有戴面纱,清如雪凝的眉眼晕染在浅黄光线下,淡色的唇角微微提起,恰与记忆里的故人重合。
萧绥猛然勒紧缰绳,脑里闪过的全是昔日战场上那个北陈太的模样,即便戴着面具,也能看见他漂亮完美的凤眼。
萧绥曾觉得,那样一双眼不该生在男身上,所以后来见到陈愿,他不顾裴老阻拦,也不理会她是北陈人这一事实,留少女在府中做了影卫,连萧绥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他曾视“陈祁年”为敌人,为配得上自己的对手,而这些情感,都是建立在对那个年轻人欣赏的基础上,同在沙场,萧绥对北陈的太颇有几分惺惺相惜。
既是敌人,也是知己。
只是萧绥做梦也想不到,那个不输于任何人的少年将才,那副白衣银甲下,竟然是少女纤细的骨骼和皮肉。
一想到这儿,他心脏骤然紧缩。那样苦寒的年岁里,萧绥不敢想象陈愿一个女儿家是怎么熬过来的,更不知道她如何做到历经磨难,生死一线,还能端坐在平民百姓间,举重若轻,谈笑风生的。
她太过于坚韧,恰似战火下连绵的野草,春风吹又生。
萧绥漆黑的眼眸沉如夜幕,他心绪复杂,从马上一跃而下,却不敢靠近那间店铺,打破少女从沙场隐退的宁静。
还是陈愿抬眼时发现了他。
手上的竹编灯笼滑落,少女站起身,眸底怔了一瞬,却很快消失无踪,她坦坦荡荡地弯起眼睛,蓄着胜过星河的光,朝青年笑着点头,唤他一声“公。”
无论是假的北陈太,还是绥王府里的阿愿,都发自心底敬佩萧绥。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至店门边,合袖拱手道:“属下见过公。”
萧绥喉间有些发紧,只反问道:“怎么糊上灯笼了?”
陈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些结巴道:“给…给的挺多的。”
人生在世,谁还没为五斗米折过腰呢?更何况她喜欢同老人家谈天说地,学他们一样不紧不慢做事。
萧绥没忍住笑出声来,这还是陈愿第一次见他如此放得开。
“公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陈愿也笑着问道。
萧绥摇头:“事无贵贱之分,能令自己开怀就好,只是我眼拙了,竟没认出将军是女郎。”
“那你现在知道了。”陈愿眉眼一松,大大方方伸出左手道:“重新认识一下吧,老对头。”
当年为了收复北陈失地豫州,陈愿没少在萧绥手下吃苦头。
被他那支军队打得嗷嗷哭也是常有的事,差点就兵败回老家。
好在她也算争气,在挨打中飞速成长,足以独当一面,甚至领着沈家军制衡住了南萧军士,并且凭借在萧绥那里吃的亏,在与北陈边境其他小部落交锋时,占尽先机。
战火无疑是残酷的,但萧绥用兵胜在一个“仁”字,不仅仅是对自己的兵士,就连对敌方也是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他攻城时,从不屠戮百姓。
若有降军,愿留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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