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腰(重生) 第2节
贺瑶清既发了话打发她,俞嬷嬷也是个识趣的,扶着贺瑶清坐好,又正了她的冠子钗环,复关怀交代了几句,才下了轿撵。
少时,轿撵又徐徐动了起来。
贺瑶清端坐好,敛了面上的笑意再不言语,脑中却思绪万千一团乱麻,胸腔内的一颗心忍不住狂跳。
眼下这境遇委实教人咂舌吃惊,若说是癔梦,怕也太过真实了……
这般想着,贺瑶清随即敛了眉头,抬手从鬓上随意扯下一支鸾凤衔珠的步摇,手起钗落朝着手心勐地扎去——
只一瞬,小脸倏地皱成一团,慌忙中檀口微张,贝齿咬唇,将那堪堪要破口而出的呼痛之声全然掩在口中——
手心被扎的地方先是隐隐的红,随即便冒出艳红的血珠来,贺瑶清眼下却无暇顾及这痛楚,如今胸臆间满是惊诧与不可置信。
她有痛觉——
许是老天瞧她上辈子教鬼摸了头活得那般窝囊,允了她重活一回么?
满腔的狂喜涌入心头,贺瑶清一时热泪盈眶,喉间哽咽,唇瓣都止不住得轻颤。
从前的过往历历在目,种种委屈与不懑在一瞬间纳满胸臆,咽得人险些背过气去……
少顷,贺瑶清才长唿出一口气……
那颗原本狂跳不止的心渐渐搏动平缓,凝聚在那心尖的血液正缓缓流向她的四肢百骸。
贺瑶清尽力静下心来,想着她眼下的处境。
倘或她真是重生,那么再过不久,热孝中的梁王李云辞便会来寻她。
问她,若有不决,便向圣上自请罪。
上辈子她一心一意扑在蔺璟的身上,痴傻至极。可李云辞也未必是她可托付的良人。
她想起先头在蔺府,听丫鬟们私下谈论,说是李云辞娶了他的一个小表妹,原娶小表妹也无甚稀奇,只稀奇的是表妹竟已然毁了容貌,状似无盐。
如今想来,那些丫鬟说起这事,满眼的唏嘘惆怅,只道这李云辞是如何伟岸之男子,情深义重,与小表妹如何恩爱,便是表妹已然无盐,也无半分嫌弃……
而后不知为何,李云辞忽然举兵造反,原有气吞山河之势,一路破豫州,渡黄河,跨崤山,可偏这时,他却舍近求远,绕过金陵城改道去谋津沽。
便是在津沽与曹侃大战之中,骤然身亡。
那李云辞怕是早知有这一天,会连累他心爱之人,便在起兵时与他的小表妹和离,二人也不曾留下什么子嗣。
李云辞既对表妹情真意切,那头圣上又在他热孝期便将她赐婚于他,他李云辞会不知晓圣上意为何?
如此,李云辞怕也不会容她……
这样也好……
贺瑶清眼波流转,她身边还有一个时刻瞧着她一举一动的俞嬷嬷,便不是俞嬷嬷,这送亲的队伍又有哪个是吃素的?
逃,绝对逃不走。
既如此,为何不先随李云辞去雍州,横竖他在热孝,又心系那个小表妹,想来也不会与她有首尾……
眼下她身无长物,便是要走,又能去往何处?
想罢,贺瑶清挑了眉,下意识抬手向腰间探去,她记得上辈子曾将那些东西匿在腰带间了,待摸索到了那几层绵软的物什,心下渐渐安定了下来。
随即打定了主意,去雍州,再作打算。
……
这日,惠风和畅,虽是晚秋,却是难得的好日头。
越往西南去,便觉这风中少了些金陵皇城的湿意,唿进胸口的空气都些许带了微涩。
这几日,在俞嬷嬷眼里,贺瑶清变得愈发乖觉了起来,与先头才刚从皇城中出来哭哭啼啼的样子,判若两人,每每见人都是盈盈一笑,虽说不曾却扇,可一双眼眸宛若宝珠,莹莹眸光轻易便能将人的心魄勾去,俞嬷嬷只当她是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如此也好,省了她好些唇舌。
那头贺瑶清却在细细地回忆上辈子有关于这位梁王的事,只可惜她那时被软禁在蔺府的西小院,知晓的一些都是从底下丫鬟们的嘴里听来的,不过是些儿女情长的小事,当中细枝末节的缘由倒不甚清楚。
不过,金陵城她是绝不想回,去雍州入梁王府不过是权宜之计,至于李云辞而后如何举兵,结局如何,皆与她无甚关系。
贺瑶清手持缂丝扇,双目微阖,其实那抬轿牵车的都是极稳当的,可饶是如此,再光滑的青石大道,终究比不上宫里头的,轿撵上下微微颠簸,撩动着她头上的珠翠微微晃动着。
她想。
没有什么比重活一世更来得教人心神摇曳。
什么圣上重任,皇后姨母,即便是蔺璟,她也统统都不在意。
这一路,她想得很清楚,如今这一世,她只想为自己。
……
正当贺瑶清又要抬手扶冠之际,轿撵忽地停了下来,贺瑶清随即握住一旁的窗棂在稳住身形。
轻敛眉头,朝外看去,便听得轿撵外一旁的俞嬷嬷轻声提醒。
“娘子,是王爷来了。”
蓦然闻声,贺瑶清心底不免一个咯噔,饶是心下已然做了千百回的准备,可事到如今,那人眼下就在轿撵外,还是难免心慌了起来。
她不认得他,上辈子不过匆匆一瞥,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甚清楚。
如今他像前世那般来了,贺瑶清胸腔下的一颗心不住地跳动,指尖冰凉,掌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隔着帷幔瞧去,便见着不远处一男子骑着马,瞧不清模样,只见得宽肩窄腰,英姿勃发。贺瑶清缓缓唿出一口气,哪怕明知外头那人瞧不真切自己,仍旧于轿撵之上朝李云辞福身见礼,娓娓开口。
“妾见过王爷。”
第3章
是李云辞。
秋风徐徐,悄么儿挥起帷幔的一角,只瞥见内里女子朱色的衣摆,还有一双持扇的玉手,李云辞瞧在眼里,唇边却是几不可闻的一声哼笑,满眼的漫不经心。
好似那轿撵内坐着的不是他李云辞名义上的发妻,倒似是哪个挑担卖菜的阿婆,饶她的手指再如何柔白,于他眼中,不过是披了画皮的鬼怪罢了。
声音慵懒低沉,却顿挫有力,“府中忽遭变故,我意为阿耶守孝三年,怕是不能全你我夫妻之义,横竖还不曾过礼,你若未决,我便向圣上自请罪收回旨意。”
恍若玉石相击之声传入耳中,没有半点情意绵绵。贺瑶清却不见怪,听他眼下如何表孝,她却记得上辈子她入蔺府一年多便知晓他娶了那与他情投意合的小表妹了。
男子,果然皆是口是心非之徒。
想罢,贺瑶清唇角一扬,声音宛若流水淙淙,口中是违心的此心昭昭,日月可鉴。
“妾久闻王爷嵚崎磊落大丈夫之姿,钦佩不已。”
话毕,外头只余寥寥秋风穿过云、恍过林间落叶的簌簌之声。
半晌,才听得策马扬鞭、催马前行的声音,连带着那一声若有似乎的嗤笑之声仿佛皆与之一道散在风中。
贺瑶清缓缓唿出气,他这般作态全然在她意料之中,她自然知晓她是讨不得李云辞的欢喜的,也不曾想过要如何去讨他欢心。
……
送亲的队伍冗长,脚程自然快不起来,又许是因着算准了日子,故而当贺瑶清到雍州边界鄞阳的驿站时,已然是老王爷身故六个月后的事了。
既已过了头丧,贺瑶清便能入府,待定了日子,这日不过才三更便被俞嬷嬷从床榻之上拖了起来。
贺瑶清头昏脑涨得随那些仆妇服侍自己沐浴,俞嬷嬷在一旁絮絮叨叨说些今日入王府要注意的事体,贺瑶清却只管阖眼补觉,一个字都不曾听进去。
待浴毕,俞嬷嬷遣了旁人,从内襟里头小心翼翼拿出一个红布包着的小物件,解开红布,是一个雕花的木盒,待打开,才见得里头润白细腻的膏体,原是一盒香膏。
俞嬷嬷一边替贺瑶清细细抹着清香馥郁的香膏一边轻声道,“今日后娘子便是梁王府的王妃,身上之重任必不可忘,娘子貌美,想来定会事倍功半。”言语中的鼓励所为何,不言而喻。
瑶清本就肤白柔嫩,那俞嬷嬷香膏抹得又委实细致,一遍遍得连隐私丨处都不曾放过,只俞嬷嬷这般用心落在贺瑶清眼里,却觉得如今她不似待嫁的新妇,倒如流莺馆里头等着上台估价的清倌儿,一时心下五味杂陈,却也不去泼俞嬷嬷的冷水。
待着了用香熏过的内衫,俞嬷嬷又唤人进来替贺瑶清梳头装扮,骡黛描眉,胭脂敷面,口脂点唇,贺瑶清原就生得极美,如今盛装之下,更添几分雍容之态。
穿好层层叠叠繁冗的嫁衣,贺瑶清便被引至镜鉴之前,身旁皆是仆妇们的夸赞之声,瞧着镜中云鬓香腮的新妇,贺瑶清忽然觉得,她重生后的日子,今日才是开始。
……
吉时到,贺瑶清接过俞嬷嬷递过来的扇子,执扇遮面,亦将满面春光皆掩在了扇面后头。
李云辞不出所料的没有来迎亲,只派了几个随从,贺瑶清上了轿撵从驿站往雍州城内的梁王府去了。
日暮沉沉,辉霭透过艳红的轿帘甫进来,将贺瑶清整个面颊都映成春日桃花一般。
又是一路的摇晃颠簸,待贺瑶清下轿撵时,日头已然西落,在夜幕的衬托下,梁王府灯火辉楹更显巍峨。
王府外头聚集了好些瞧热闹的民众,虽不得上前,却也都想来瞧一瞧王妃是何仙姿容貌,能配得他们的王爷。
府门外只零星几个小厮,见着来人,上前来迎,待入内,府内也不见有旁的装点,连艳头幡都不曾见着几条,俞嬷嬷瞧着梁王府的怠慢心下自然颇有微词,却不能多言。
前院零星挂着几盏红色的灯笼,堂内烛火辉煌熠熠,犹如白昼,内里站着好些宾客,想来都是雍州当地的官吏、抑或王府家臣,窸窸窣窣不知在交谈什么。
座上是一老妇,身穿陇青色刺金褐袍,鬓发上的装饰简洁又不失礼数,眉心微敛,想来便是老王妃秦氏。
由俞嬷嬷搀扶着,贺瑶清提裙入内,一时间堂内清谈之声隐了下来,贺瑶清手执扇面,低头只瞧得见她自己裙踞随着步子微微抖动,旁的一概看不见。但她能感受到众人在瞧她,无数的目光眼下正向她望来,随即便又响起细细的嗡嗡声,似在谈论她这个新妇。
贺瑶清随着俞嬷嬷的指引缓缓朝内走去,待至堂前停了下来。
她面前站了一个人,只瞧得见身着玄袍刺朱的衣摆,这人身姿挺拔,立身于她跟前,被堂角的烛火相应,身影微微笼着她,教人无端生起压迫之感,更显得她娇小柔弱。
冠服沉重,今日又劳累了一天,眼下贺瑶清胸腔内的一颗心被压得只觉略喘不上气,连带着指尖都微微发凉。
不过一瞬,贺瑶清便将脑中无端生起的惧意挥洒而去。
怕甚,你可是死过一回的人。
如此想着,贺瑶清下意识地挺起腰背,下巴微扬,双目垂着。
李云辞侧眸看过来,只见贺瑶清细白的脖颈上头挂着一缕发丝,称得她微抬的下巴更是圆翘,倒似一只高傲又不可一世的孔雀。
李云辞眉眼微沉,不动声色地扯了唇角。
待听礼冠赞毕,二人过礼跪拜,贺瑶清便由人指引着往后院房内去了。
……
房中只贺瑶清一人,俞嬷嬷拾掇好了便在屋外候着,屋中更漏走了许久,久到前院的喧嚣早就隐在月色之下了,仍旧不见有人往这处来。
那俞嬷嬷瞧了眼月色,想来也是怕贺瑶清焦急,遂附在门边朝内道,“想来王爷是前院有事耽搁了。”
贺瑶清其实毫不在意,上辈子她为等蔺知舟独坐愁城对着红烛枯坐一夜,重活一世她自然不会再这般,李云辞眼下是要给她下马威,今夜自然不会来。
最好他日日不来,她更是乐得清闲。
只她今日三更便起身了的,头上的冠子又重,一手执扇从早到晚,委实累人,眼下肚子里唱起了空城计,无人管她,她总得管管自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