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陆
“可惜,这次的故事已经讲给别人听了。”于程飞声音在那头轻轻的,难得听起来带着疲惫。
张霈哑着嗓子问:“又是故事?”
最终她还是把电话拨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她每次都认为于程飞一定是有十分重要的话要说,可到头来总是无足轻重的故事。
科幻故事,野史,原始人故事,甚至童话故事。
他还讲过民国期间一个婴儿死在马蹄下,被钉了铁的马掌碾得肠髓乱流——
“那孩子的哥哥也才不过叁岁,从旁边匍匐着大哭,想要把这孩子抱起来。”
“可抱起来有什么用呢?孩子再也没有奶水喝,他们的母亲在几天前被拉去慰军,眼见是再也回不来了;他们的父亲就在旁边,不过已经被打死了,因为他想拦住军队乞饭吃。”
对于这些故事,张霈无动于衷。
于程飞这个人很怪。
尽管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他们(包括张泽在内)的情谊已经很紧密,但这并不妨碍他很怪。
有情可原,幼年时经历那种事,没有到精神失常的程度已经是万幸。
于程飞笑了一声:“怎么啦霈霈,声音怎么越来越消沉呢?”
她这边的事,能一股脑儿地告诉他吗?
这些荒诞不经的事儿,这些几乎与现实生活完全脱轨的事儿。
张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
可以预见的,他什么也不会做,只会笑眯眯地问:“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呢,霈霈?情况可是越来越难过了。”
她能想象得到,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甄辛的头飞出去的时候,比利时的一位基因工程师在地下工作室愉悦地吹了一声口哨;美国白宫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州的秘密研究员像一位愤怒的橄榄球球员那样狠狠捶了一下屏幕;张泽正漫不经心拨弄桌上的拼图,是上段时间从街边小贩手里买来的,拼好之后才知道是《西西里美丽传说》女主角的剧照。
半秒之后,甄辛的脖子里喷出血柱,像一个小型喷泉,持续两叁秒之后就偃旗息鼓了。
张霈在遇到甄辛前,手机里刚刚收到一条消息,是李思诚发的:“霈霈姐,以后我可以直接叫你【姐姐】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就听见有人笑着问:“第一次见到有人放弃保研名额,气得金老师直拍桌子。”
张霈一抬头,甄辛正甩着一串钥匙笑盈盈挡在前面。靳雨的死跟他多多少少有点关系,徐淼最消沉的那段时间又跟他有联系......
张霈定住步子应付两句,这时她看到甄辛左后方有个个子很高的女人插着兜走过来。
这里是实验楼后门,正值假期,基本上没什么人,张霈来这里是因为手头要交的东西急需数据,没想到一查就查到了深夜。甄辛估计也是因为这个才在假期巴巴地往学校跑。
不论如何,她并不想多跟他打交道。
“走夜路太危险,待会儿送你回去?你住哪儿?”
这个时候,女人走到了甄辛身后一米多的位置。
兜帽下垂着金色头发,露出高而尖的鼻子。
估计是留学生。
张霈侧过身想给对方让路,同时发现对方肘处斜斜往上伸出什么东西——直到那女人抬起手那一刻,她才意识到那是女人一直别在手里的长刀。
是一把唐刀。
眼前极快闪过一道白光,甄辛的头就利落地顺着刀刃飞落在地。
今天是阴天,晚上没星星。
今天是假期,楼道没亮灯,刚刚经过走廊时有一两间办公室的灯还明着。
现在已近零点,张霈借着远处甬道的路灯看清女人棕色的眼睛和她接下来的动作——她握着刀慢慢朝自己走过来。
手机屏幕还亮着,张霈本能地后退,手指尽量冷静地去拨报警电话。
刀尖一挑,手机亮着屏幕撞到叁米开外的墙上,立即灭了光。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原来是迈不开腿的,张霈摸着墙不断后退,光线越来越亮——她快退到大厅了,大厅中央矗着装饰用的小型假山,边上常亮一圈冷光灯。
正门锁得死死的。
外国女人,斩首,不论男女老少无差别杀人,张霈一边后退一边意识到正在不断逼近自己的,或许就是那个惊动七国联合通缉的【女刽子手】。
这个时候,张霈竟然并不十分害怕——当然,她想如果能多活几年就好了,不能继续陪伴爸爸十分遗憾,不能看着思诚和爸爸扶助的孩子们长大也十分惋惜,不能让徐淼好好地像常人一样快乐地生活令她愧疚,不能......不能和张泽在一起,是莫大的痛楚。
仅仅半秒钟,张霈做出了以上总结,之后脑海里很快闪出张泽年少——那时她也年少——时在月光下的样子。
女刽子手举起唐刀,张霈几乎半仰姿势靠在假山上,她的脸在灯光下显露出一种奇异的温和。
可就在她准备迎接死亡的痛楚时,脸上竟感到几滴温热的液体。
她并没有闭眼,因此不难断定,这几滴液体是从俯身的刽子手的眼睛里落下来的,因为对方眼里正晶莹地蓄着泪。她的唐刀已经放下去,在手边松松垂着;眼睛睁得很大,像是仔细想辨认清什么东西似的,她更近地俯下身子,目光里充满不解、震惊与难言的东西——这使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可怖。
“...霈......”
她的嘴唇慢慢蠕动:“张......霈......”
张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碰她的脸,【刽子手】竟十分温顺地闭上眼睛,她轻轻蹭着张霈的手心。
张霈猛然回过神,触电般收回手——疯了,真是疯了!
不是她自己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否则就是自己活在荒诞戏剧的剧本里!
【刽子手】却再没有展现出攻击性,她甚至放下一切防范,唐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而她自己伸出长长的胳膊来试图抱住张霈,张霈无处可躲,只能被圈进这个可怕的怀抱里。
这个女人大概是吸////毒////者,她瘦骨嶙峋,肋骨扎得张霈发疼。
但她力气极大,张霈几乎喘不过气了。
“My friend ... ...”
张霈听到耳边这么轻轻的一声——如果她没听错的话,这句话正是紧紧拥抱她的女人所轻轻叹息的。
女人个子很高,张霈大概只到她的肩处,因此她只能盯着女人胸前棕红色的冲锋衣布料,听着她的心跳砰砰的声音——心跳太快了,任何正常人都不可能承受这个频率。
之后,女人的身子趔趄一下,她听到女人喉咙里咔啦一声,发出怪异的半像呻吟半像咳嗽的怪叫,之后整个人立即失掉力气、软着身子倒下去。
张霈被带得身子一倾,也几乎要摔倒了。
但她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那人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或者是蝴蝶刀之类的东西,手指飞速一闪,浸血的匕首被收回袖子里。
张霈使尽全身力气不叫自己倒下去,然后抬起头——
“好久不见,霈。”
利昂笑眯眯地说:“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见面实在有失风范,可如果过于顾及体面,失掉的东西就太多了不是么?”
张霈借他胳膊站稳,眼前的景象扭曲起来,刽子手的尸体直挺挺趴在地上——这看起来反倒更顺眼,比起瘦骨嶙峋的支架,这好像才该是这具身体本来的状态。
“......报警。”张霈忍着耳鸣和很快漫上来的头痛,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没必要。”利昂将她扛在肩上,像运输一件行李一样:“当你见到这个可悲生命体的时候,你就已经没有任何证据去指控她杀人了。”
张霈还没从极度紧张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她的胳膊晃晃荡荡垂在利昂腰际。
她费力地抬头看,门口本该亮着的摄像头此时像支黑洞洞的枪口,冷漠地指向地面。
利昂一向轻浮,张霈一直难以将他同正经的工作联系起来,她觉得他更适合去当那些女企业家的情夫。
因为就连他说话的语调也总是满含挑逗,他一边晃晃荡荡往前走,一边戏谑道:“很抱歉霈,你哥哥似乎很想将你一直裹在襁褓里,但很可惜你将被卷进一些不好的事情里了。”
张霈听到车门开启的声音,随即被摔进车后座,利昂扶着车门,笑得像只金毛犬:“在后座你或许能休息得更舒服点,祝我们一路顺风?”
“我们要去哪儿?”
“去找张。”
“你刚杀了人。”
利昂砰地一声关掉后车门,再拉开前车门,自己坐到驾驶位上发动车子:“我的霈,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东西——会有人处理这些事情的。”
张霈全身的汗毛耸立起来:“张泽要求你这么做?你们与黑道组织有关?”
车子嗡鸣一声蹿上马路,利昂哈哈大笑起来:“恰恰相反,霈。没有人会想要泄露出这个消息的,这对任何人都不利。哦,让我看看......我们先要去x机场,然后乘直升机去......”
“告诉我,张泽究竟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张霈心里很悚然,一直以来她心里有个很明晰的答案,但这答案似乎埋得太深,连她自己都忘了。
利昂偏过头,眼睛微微一瞥:“刚刚那女人,你应该感到有些熟悉。”
“我不认识她......”
“两个月之前,x站有个女孩跳轨自杀,她和你认识。”
“靳雨?”这和靳雨有什么关系。
利昂一时没回答,车子拐了个急弯,他才问道:“霈,你对死亡怎么看?你们中国人似乎笃信唯物主义。”
张霈被他搅糊涂了:“这个问题,没有哪个科学家或哲学家敢给出答案。”
“是呢。”利昂说:“幸好人们没有过于自负,给死亡一个定义,否则就像日心说一样成为笑谈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死亡并非永眠。”利昂笑起来:“这本是几世纪前某位发疯诗人讲出的十分吊诡的话,却在这时候成了真理。”
“不必震惊,霈。那位刽子手就是那可怜的已经死去的女孩。她的精神体——你可以理解成【灵魂】【精魄】之类的东西——就被塞在那人造肉壳里头。他们想培育出不死军团——够充上几个师就更好了——因此急功近利,放出最新的实验品来……中文怎么讲——来试试水。”
“荒唐。”张霈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确实荒唐无比。”利昂颇为赞同点一点头:“简直逆反一切伦理道德,几乎冲破人性底线。”
“不过可惜的是,这一手笔很大程度上来自张。天知道他为什么在操纵这些机器、进行这些研究上如此有天分……由此,霈,你要知道,他们一旦进展顺利,这个世界会立即一团糟。因为这个组织是被一些国家的政府暗中支持的。一旦研究成功,不死军的震慑力绝不亚于核武器。而假若进展不顺利,当作恐怖组织对待就好——这是不是个划算买卖?”
张霈确信自己是活在科幻电影的剧本里了。
“而我,”利昂说:“我只是在做我力所能及的事。霈,你和我是同一类人,并且你有着十足的天分,相信我的嗅觉。假如你想,抛弃你该死的无用的地质研究,到我这边来。”
窗外风景发了狂似的后退,远处滚起闷雷的隆隆声响。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坍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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