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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仇某估计,狼主在京外,除却各地驻守的胡人,可调用的胡羌部军……应当未足十万。”
“仇日。”赫胥猃语含警告。
男人自顾自道:“而苻璇肯若直接自蛮地调来族军,少说还可凑上二十万军众。何况近些年来,他们蛮人行军狡猾,以奇招狡式避开正面大战、拿胡羌叛军做挡箭牌,真正的死伤人数远少于燕胡两处。再加上这城内外的旧燕兵民又多有不安定之心,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只怕狼主也难免有自顾不暇之难。”
胡羌狼主一双瞳孔凝缩在一处,沉甸甸地颇有狠绝之色。他极力欲从眼前男人神情仪态之中搜寻出得意讽刺或是幸灾乐祸的痕迹,却只见得一片熟悉的冷淡无波的蒙雾阴沉,既是泰山压于前而色不变,又像是壮士赴死而行众漠然旁观。
赫胥猃这才顿觉,即便相识几载光阴,他有数多机遇可在胡地便将此人围追斩杀。但他依旧看不透此人心中真正所想。
但男人既能里通蛮胡两外族而将亲族皇廷覆灭,他又有何自信断定他此时目的达到之后不会再次反戈一击,将他一军?
思及此,赫胥猃宛若巨石压身,迸起的惊疑怒火又自缝隙升腾。
他开口道:“既然察萨一如从前明察秋毫,那而今重新回城又是为的甚么?……我近来在城内听得不少传言,颇感震惊,亟需察萨再为我相解言明。猃自认愚钝,许多事若不从察萨口中得出确切答案,也不敢随便臆测。”
“狼主是怀疑我?”
赫胥猃见其明知故问,拧眉不耐:“难道察萨一路行来,就没察觉到异象?”
“有些事如果狼主不亲口说,仇某也不信,”宗政羲淡淡道,“您有何揣测,不如直接讲清。狼主应当相信,仇某从不屑于言谎。”
赫胥猃磨了磨牙,此时反又镇静下来:“上月察萨来信托我援战贾晟、晁二之众,我是收信当日便向阿暚递信委派勒金胡众前去探查情况。贾晟功劳再大,都是燕人,破多罗氏叛逆再甚,也是胡人。察萨以为,我为何要撺掇着部众倒戈向同族人?”
男人微不可见地冷笑了一声,被赫胥猃观察到了,暗自握紧了拳头。
宗政羲道:“当日我递信所说明的是建议狼主早些抵御呼兰部等叛族趁机生乱,非是您方才所说含义。何况那呼兰部同归顺的燕军,到底哪个更值当利用,狼主心中清楚。您若顾及颜面硬要寻燕军掩盖是非,仇某并不以之为错,但若私下还要以其相引诱要挟,则难免就要令人生厌了。”
赫胥猃闭眼叹笑两声,缓缓睁眼,起身踱步下阶,在殿中走了半圈。
“仇日呐仇日……我真是看不透你……”
脑中迷惘随方才骤然一弹身愈发凝滞,赫胥猃真心觉这人不单麻烦,又有危险。若是一下子铲除个干净也未必不是一个好法子,可后果又会如何……没有尝试过,他也不知道。
“狼主将事情想复杂了,”宗政羲将轮椅转了半圈,正对殿下之人,“仇某从未打算站在狼主的对立面。”
“呵,”赫胥猃单立在空旷大殿正中,好似一下有了底气,冷笑声震荡在殿内,“那你便说说,这个时候聚拢燕兵,难道还为的是拥兵归顺于我胡人?……仇日,你从前在胡羌时便已厌倦领掌兵事,当时给你的东西你不要,现在自己又来抢……难道我还不当疑心?”
“狼主说得不错,”宗政羲道,“可如果我真如您怀疑的那般,今日,也就不会过来了。”
“仇日,说清楚。”
宗政羲转椅上前些许,由阶上俯视而下,睥睨之姿自携冷傲戾色,独衬着身后殿壁金质蟠龙栩栩如生。男人乌衣原本的素朴也被趁势掩下,而化作那浮雕龙首下的盘踞云锦,气势惊人。不需言语细道,便有呼之欲出的龙章凤姿之态。
赫胥猃眯起眼睛,紧紧盯着他。
“数十年前,在我于赤甲军中升领主将之时,便对所有亲卫言誓,必有一日,率军攻入逻些,令蛮众俯首称臣……却未曾想到,创业未半而徒遭萧墙之祸:朝野内臣抵制武事,否批财权。军营之中内鬼丛生,腐化兵伍。”
男人面无表情,可赫胥猃却觉得这没有表情的表情未免撑的太过僵硬。
“直至我三年前入胡,便已心知世事多违己愿,只得顺从天数,尽己之能,达所求之尽求,成所愿之极愿。而后——”
话言一半忽停,男人不知觉知何事,断了言语。深深阖上双目,沉默了好一阵。
赫胥猃未催他,而是抬首看了看这宫宇内华彩宝石镂刻而成的雕梁,只觉冰凉至极。
那红色玛瑙排组而成的牡丹,竟是连误入殿中的野鸟都不愿栖息于上。
“以偏概全同为大错,”宗政羲半掀起眼皮,瞳下密满的红丝尽染血光,“若论我生平最悔,便是妄自以少数赤胆性命断送无尽毒伪心肠。”
“……故而,狼主无需心疑我用心。今日孤身而来,非为威逼要挟,实则为求请之意。”
赫胥猃仰首打量,不免心中腹诽,如斯姿态的求请,他还是第一回 遇见。想必这天下间也就这一人敢随意拿自己性命做抵筹,也难怪为何他当初孤身来至胡羌时,满身落魄,半分身家也无。乃至后来收留贾晟,也多少是因他这前车之鉴,令其胡羌在此得了便宜……可天下间又哪得的无端好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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