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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了。我不是那种能登大雅之堂的人。”
赤华听他语气生硬,不知怎的,居然一瞬间的鼻酸,胸中生出一股孤独的荒凉。
这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回报了。他却不当回事。
她冲动质问:“那你要什么?”
夏偃不答,仔仔细细地把鸡骨头啃干净,丢进油尽灯枯的火堆里。火苗回光返照了一下子,彻底熄灭。
他这才闷闷的回答:“不要什么。”
然后,似乎是觉得这几个字太敷衍,又加几个字:“我做事,只图自己心安快活。”
他这话说得洒脱,像是个亦正亦邪的侠客,十步杀一人,事后飘然而去,留下这么一句话,让俗人们猜测纷纷。
但他毕竟太年轻,装不出那样的深沉。嘴上说得洒脱,眼圈却可耻地红了。
他问自己,我要什么呢?
心头涌出的几个答案都不太令人满意:有的太缥缈,有的太可笑,有的甚至让他厌恶,不敢多想。
第 23 章
两人各怀心事, 相对无言。夏偃干脆闭目假寐。
赤华也觉得自己言多有失。她笑话自己,跟小孩子较什么真呢?
只有她们这些复杂而无趣的“大人”, 才会在做事之前, 仔细掂量风险和利弊。
他率性而为, 不计得失, 实在比她要可亲可爱得多。
最后还是夏偃让步,最终还是决定绕过这个死结,强行回头一笑,说:“就算我可以护送你回荆国, 总得给我点时间, 把伤养好了吧?徐朔放了我们一次,不见得会有第二次;就算他装瞎,其余徐国人也不会拿咱们当朋友。万一再来昨天那么一次,我粉身碎骨事小,耽误你回国,可要误大事。”
赤华脸微红。她果然是没想到他的伤。这让她感到羞愧, 对于他话里的刺,也就照单全收,付之一笑。
“是我不好。我听你的。”
她态度一软下来,如同春风化雨,朝露入泥。轮到夏偃不好意思。
他点点头:“就在柘林里先藏几日,等我的箭伤收了口, 等外面追捕的风声过去,再做打算。可以么?”
至于他手下的兄弟们……
他已命黑熊通知其他人, 及时越境进入大夏,十日后跟他会合,眼下他们应该已经安安全全的在路上了。
如今他审时度势,觉得自己恐怕要失约。
不能算他重色轻友。他还得养伤呢。这次几乎伤筋动骨,可不能马虎。
*
入夜。
赤华活了一十九岁,头一次夜里没床睡。
她生于富贵,长于宫廷,美食美器见了不少,一年换的衣裳比黎民们一辈子还多,尧舜以来的典故她都烂熟于心,她写过的文字比百姓一辈子读过的还多。
但此时此刻,在一片原始的深山老林中,这些经验通通没用。她像一只灵巧的燕子,空中展翅进退自如,却突然让人丢进了白花花的湍流,全然不知该怎么在水里扑腾。
她只能默默旁观,看夏偃忙前忙后,用嫩树枝和软草搭起了成型的床。他又就地取材,制了个大陶镬,烧了开水,将挖出来的不知什么东西的根丢进去煮。
这些灵巧的本事,都是百姓间积累的智慧。若让衣食无忧的达官贵人看了,定然会大感兴味,赞一句“野趣”,说不定还想亲自试试。但赤华已经观摩了好几个时辰,眼看他汗湿衣裳,休息的时候,便在身周蒸腾起淡淡的薄雾,她意识到这有多辛苦。
倒不是她乐意袖手旁观。可她一旦想帮忙捡点石头,削个树枝,搭个台面,不出一小会儿,定然会发展成“帮倒忙”。夏偃开始还耐心纠正,摆出师傅的架子,跟她讲解各种诀窍;后来也实在是心累,把她拉到十步之外,特别真诚地请求她:“看见这个蚂蚁洞了吗?请你帮我留意一下,从现在起到日落,这洞里一共出来多少只蚂蚁。——嗯,我占卜用。这很要紧的,千万不能数错。”
赤华啼笑皆非,也知道自己讨人嫌,蚂蚁洞旁边找块草地,坐下来,慢慢梳头发。
到了日落之时,夏偃拎回来一串大野兔,约莫八`九只,个个沉甸甸的一身肥肉。他双臂用力,勒出一串青筋。
夏偃连称今天运气好,端了个兔子窝。
“这窝兔子肯定是徐国猎户特意养着,给贵人们猎的,瞧这大肥腿!”
他笑起来,干干净净的,带给人纯粹的欢喜。
他兴冲冲地在新做的陶罐里炖兔肉羹,宣称肯定比白天的野雉好吃。又把吃不完的兔肉抹了盐,挂在火上熏烤,以备明日。
赤华微笑看着,忽然觉得,若不考虑身份所带来的隔阂,若抛开“将来”、“何去何从”、“如何回报”之类的复杂问题,且顾眼下——他的确是个很好的同伴。虽然偶尔性子古怪了些,但她自己又何尝不古怪呢?
但她同时注意到,在他忙碌的间隙,不时用手按一下身后的伤。倘若手脚上的动作大了,他会面色一僵,迟滞一下。
夏偃有时候发现她在看自己,都是迅速转回头,假装没察觉。
但眼中还是藏不住一点点骄傲。他会的东西可多了,今日牛刀小试,可不能一次全拿出来。
饭毕,两人捏着分寸闲聊了一会儿。聊民间的吃喝,聊天时、年景、花草、山川,各国方言不通闹出的笑话。
直到赤华随口问:“阿偃,今年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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