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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偃默默点头。
他记事早。最初的模糊记忆始于襁褓,始于母亲消失的那一天。他记得那天寒霜初降,自己哭得背过气,大人哄他,给他塞了个过年才能吃到的米团子,差点把他噎死。
而后便是贫穷、疾病、天灾、流浪……
被欺侮、被排挤、被掠夺,多少次差点小命不保。
这么说来,他那丰富的童年记忆,实在源于一连串的倒霉事儿。
但他并没有什么自伤之情,反而安慰起赤华:“贵人养女,不都是这样。无灾无难,不饥不寒,多少人毕生所求。”
贵人之女,不需要参政,不需要领兵。她们是一个家族的装饰门面,毕生只有一个任务:风风光光的下嫁或者联姻,做个宜室宜家的夫人,教养出德能兼备的后代。
夏偃有时候跟同伴们胡吹海聊,倘若自己生在贵族之家,现在该是何等废物点心。但许多人满不在乎:废物点心又如何,每天有三顿饱饭吃,有暖烘烘的被窝睡,想来睡前还有人伺候洗脚——就算让他当过年待宰的猪,他也高高兴兴的认了。
他偷偷看赤华,除了肌肤白嫩圆润,她可一点不像……
而且好看得多……
孤独时,他惯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这一类比,刹不住车,忍不住嘴角扬起,轻轻乐一声。
赤华心想,这人在笑话自己。自己果然是遭人笑话的命。
她语气懒懒的:“荆侯待我如亲女。后来他问我愿不愿意代替公子瑶远嫁,我想都没想就点头了。他以为我是出于感激,但……没错,我确实感激,想要找机会报答他一二。但我还有些别的想法。我……我不愿就这么做一辈子的废物。我想让徐国付出点代价。唯一的方法似乎就是嫁过去。然后……”
夏偃双目亮了,几乎是企盼的,接话:“复仇?”
那么他果然没看错人!
赤华无奈地看他眼中发光,自己的目光反而暗淡了一些。
“我是深宫里的女眷,百无一用,凭何复仇?我倒是读了不少书,知晓不少兴衰覆灭。但那都是男人的故事。没有一册书可以告诉我,一个女人怎么在一个国家里兴风作浪——嗯,祸国妖姬除外。她们……”
夏偃笑了:“你才不是祸国妖姬的料子。”
居然敢瞧不起她。赤华脸上一红,白他一眼:“你见过祸国妖姬?”
“我没见过。但我知道,祸国妖姬只会迷惑国君,可不会刺杀国君。那不是自己坏自己的事么?”
说得理直气壮,赤华一时语塞,找不出反驳的点。
“……好吧,那方面我确实欠缺修养。我开始留意朝堂上的门道,我打听徐国国君和太子的性格。我早就知道景龙性格暴戾,让人敢怒不敢言。我想,如果我嫁过去,成为一个格外贤淑明理的国君夫人,应该……应该会跟景龙形成对比,应该会被不少人喜欢。然后,再生几个争气的儿子。就算景龙不立他们任何人为嗣,以我积累的声望,我也可以等待时机,夺他的权……再或者,我甚至可以寻访那些流落的偃国血脉——如果有的话——去大夏天子那里申诉复国。这种事,历史上也有不少……
“不管我能做到多少,就算中途死了,最起码我还知道,自己是有点用处的……”
少年女子心比天高,没尝过命运的铁锤,也没有亲眼目睹过血淋淋的失败。不过是老天犯了迷糊眼,烈火里留了她一条小命,她却妄想自己是涅槃的凤凰。
这些计划当然很稚嫩,也不择手段得令人不齿。但反正已经是无法实现的幻想,她也就不介意当笑话说说。
心里憋闷的事太多,早晚要发霉,她早就盼着将这些念头拎出来抖抖,借第二人之口告诉自己,自己有多可笑。
夏偃果然不以为然,但他没笑。
他甚至似乎微有愠怒,问:“你完全没考虑过你自己?你今后这一辈子的开心快活,就一钱不值?说不定……说不定你嫁过去第一年,就让徐景龙给气死了!”
他撩一把泉水,蓦地站起来:“况且,搞乱一个徐国算什么。偃国被灭的罪魁祸首也不是它……”
“我知道!”赤华无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还有……”
夏偃一愣。
“不会真有什么偃侯之璧吧……”
他在民间,只听过零碎的传说。什么绝世珍宝、王者之运之类。这种事情离他太遥远,他也从没当真过。
赤华随意点一点头,“开战的因头罢了。就算没有玉璧,也会有别的。还有其他那些觊觎偃国富庶的国家,还有不闻不问的大夏……我知道,它们都是毁我家园的罪魁祸首。但——但如果是你,你能报得完这些仇么?就算寻求了公正,毁掉的宫室、死掉的人,能回来么?”
夏偃摇头。他放下心中的朴素的正义感,想象自己和赤华易地而处——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前半辈子被养成了“废物”,他能怎么办呢?
若他不想继续再废物下去……想来想去,以自己的身体为本钱,换一些渺茫的希望,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而且他还未必做得比赤华好呢。
最起码,她在用心,在努力,在试。至于能做到哪一步,全看天命。
他沉默,想起此前赤华的诸多言行不一,诸多自相矛盾,他虽未必赞同,但已渐渐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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