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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如许望着他,心中却很能理解这种情感。
人在绝境之地,内心要比平日更脆弱,很容易对救助自己的人产生过分的依赖与信任。卿如许过去同顾扶风在边境行走,救助战争中的伤患之时,也曾见过许多双充满崇拜与爱慕的眼睛。
可情感有时候并不是共通的。
譬如这样的情感,在卿如许看来,就只是一种契机的结果,一种情感寄托,是在巨大的恐惧前,被暂时激发出的一种充满力量的被放大的感动。
后来朕回了军营。当时先帝已经围了多革城,想先劝降。起先多革城还很坚持,可时间久了,救兵迟迟不到,当我们断了他们的水源之后,城里就乱了。穷人们都堵在城门口,想要出城归降,可多革城的主将不肯,下了死令,斩杀所有逃兵。可对于穷人们来说,留着是死,逃也是死,于是他们宁可冒死一试。于是多革城的城门成了一道鬼门关,终日都响起叩门声和哀嚎声,不断有鲜血从门缝中流出。
后来先帝决定攻城,主将在城门外朝里面喊话,最后给他们一个时辰来投降,否则便要强攻。可当时等了许久,都不见里面有人回话。正当先帝要下令攻城时,城门上突然站出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走得很慢,慢慢地,爬到了墙头上是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说,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她的民族誓死不做俘虏,她愿与她的子民共存亡。她站在城墙上,就像一只展翅的蝴蝶,就那样,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宁帝说到这里,定定地望着微微波动的茶汤,低头抿了口茶。
后来我听到军营中的几名将领在一起谈论她,说,其实多革城早就被他们的王室抛弃了。早在我们攻破平永关的时候,多革城驻守的四万大军便已经连夜撤离,只留下了一千兵卒,让他们死守多革城。可王室却没想到,他们中出了一个叛徒,就是那个公主。
公主只身留在了多革城,想用自己的性命,胁迫宠爱自己的父皇发兵救援多革城的百姓。可她太过单纯了。因为即便她以身祭城,在历史的洪涛中,也不会有人记得一位殉国的公主。
卿如许沉默了片刻,问道,那后来,那位公主怎么样了?
宁帝抬起眼眸,注视着面前的女子,她没有死,朕救了她。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她作为公主的一生,已经留给了她的国。而她作为自己的一生,都留在了大宁。
卿如许的下颌微微收紧,垂下眼眸,浓密的羽睫掩住了她内心的不忿。
什么叫做她作为自己的一生,都留在了大宁?说的好像公主有多乐意似的。可既然这是一位不惜以身殉国,也不愿污染王室荣耀的公主,她又怎会心甘情愿地苟且于敌国?
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她救了宁帝的命,可宁帝却囚禁了她一生。
宁帝没有注意到卿如许的情绪变化,他突然转头看向卿如许,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你是那个公主,你会怎么做?
卿如许依然垂着眸子,看上去一副低眉顺眼的乖觉模样。
有些事,本身就是悲剧的内核。譬如战争。不论人们如何渲染战争的底色,说它是指向和平的唯一方式,可说到底,战争就是流血漂橹,就是手足相残。将领们用情感来鞭策兵士,让他们为了国家、为了父母兄弟、为了长久的和平而流血牺牲,可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战争,从始至终,都只是一种政治。情感对于政治而言,也不过是一种华丽的包装,一种道德的绑架,一种的伪饰。陛下要问我,如果我是那位公主,我会怎么做?
她缓缓抬起似雪般冰冷无色的眸子,唇角流露出几分不屑,可陛下,我有的选么?
宁帝望着她,看她眸光中的坚定决然。
时空有一瞬的交叠。
年迈的皇帝轻声发出梦呓的嗟叹,你很像她。
卿如许愣了愣,疑问道,像谁?
你的母亲。
混沌的嗓音像庙宇沉沉的钟声,重击在女子的耳畔。
华乾殿的飞檐上,有一排乌鸦似被什么惊着了,扑簌簌地飞向阴沉的天际。
卿如许回过头,隔着雕梁画栋的宫窗,就看到浑浊的天空似被一条黑色的细线猝不及防地撕裂了一个大口子。
宁帝站起身来,朝前走了几步,背影似壮阔高山,给人以浓浓的威严感。
昔日银鞍将军晚了一步,也便错过了她的一生,终身都追悔莫及。朕不是他,朕从不做后悔的事。当年他折了我大宁十四万兵马,今日他流离失所,葬身于我大宁一间小小的蔷薇庙,也算是因果偿还。
他回头看了一眼年轻的女官,又转身朝帷幕后走去。
殿中宫人见状,也都跪伏在地,送御驾离去。
随着脚步声渐远,宁帝的声音也似隔着一层,飘散在空中。
不管朕要赏你什么,你都要好好接着。朕可不希望以后再有人拿着你的小命,来要挟朕了。
卿如许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华乾殿的,她只记得她最后走到马车边,回头朝深宫中又遥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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