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无情?
后来,罗生生终于找到空隙,摆脱掉了导演,未免再生意外,赶紧和团队收拾好器材,一心准备离开。
不料在路过沉新玥时,余光却偏巧巡到了后头的宋远哲,瞧见了他明显屈幅不同的两腿,和略有歪斜的站姿。
熟悉的都知道,这是他腿痛难忍的前兆。
罗生生本不欲多事,但离远后,这姑娘还是经不住嘴角一扯,眼色打量了下宋远哲那位表情放空的“新女友”,看她满脸无知无觉,头脑顿时就感到了股莫名与不解——
她是不知道宋远哲有腿疾吗?
“灯光老师,你把刚才咱们搬开的凳子,再重新摆摆吧,别让人没座了。”
于是罗生生抬手,随意点了排墙根堆迭的塑料凳,出言与同事发落。
那几个凳子其实原本就在那儿,他们拍摄时只是抽出当作置物的台面而已,并没有占谁的座。
然而经她这么一说,灯光只得提着凳子,环顾室内整圈,看完谁站谁坐,领会到对象后,便将它轻放在了宋远哲的身后。
“不好意思啊,挪了你的座位。”
听言,宋远哲微愣,心跳骤快。
起初进室安排位次时,沉新玥是有问过他是否要加座的。这男人当时嫌塑料凳丑陋,就矢口做了回绝,态度还挺强硬。
然而这厢灯光师再度提起,他的态度……却明显有了拐弯儿似的变化,神态虽然有些许迟滞,但并未表露任何推拒的意思。
“谢谢。”
下坐后,他瞟了眼罗生生背影,忍着笑,淡淡谢道。
因突然改变姿态,右腿前膝会产生片刻锐痛。这男人惯常都会憋着,今次却没有,本能地“嘶”过一声后,他便垂下头,藏起瞳仁里的微光,开始只手隔着呢料的裤管,笨拙地揉捏起自己膑骨两侧,那早已愈合的嵌钉伤处。
“远哲,你怎么了?”
沉新玥见他毫不遮掩痛楚的样子,忽而心头一紧。
但宋远哲并非想引起她的注意,面对这种多余又无用的关心,这男人扣锁的眉目,反而于失去耐心后,变得愈加蹙动起来。
“没事,不用担心,老毛病而已……”
“那你也要说的呀,和我还这么生分吗?”
“我说了,没——”
“啪哒。”
男人的动作还有后话,皆因关门声而猝停。
他这下也再管不了做戏是否逼真这回事,倏地就抬起眸眼,怔怔望向众人走后,那扇格外突显着苍白的木门。
罗生生就这么离开了……
平淡、干脆。
宋远哲抿了抿嘴,终究没能压下委屈,放任自己将情绪外泄,通通展露在了他耷拉无神的五官当中。
“远哲?”
沉新玥试探着摸了摸他手背,却在触及的瞬间,被男人给惊乍掸开,只听“噼啪”一声击肉,像记耳光一样,甩在她细嫩的腕口,亦落在了她敏感的心头。
“抱歉,刚刚有点走神。”
男人敷衍解释道。
勉强扯出笑意后,沉新玥咬住下唇,沉默了半晌。
直到被领导召唤,这姑娘方才重新拿笔,深吸口气,暗暗勒令自己把思绪放回工作,不要再被旁事侵扰。
下午两点,待各单位准备就绪,讲座便正式启幕。
内场的摄影,为了保证与会期间的秩序,基本都以固定机位为主,至多切一下近远景,没什么调度上的难度,只要后期把素材发给剪辑,让他自由发挥,就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今日顺利告捷了。
罗生生刚才东奔西走,扛着二十多斤的摄像机跑了半天,等安排完机位,状态一下松懈,肚子里孕初期的不适反应,就立马跳蹿了出来。
医生之前叮嘱过,说是怀孕两到叁个月的时候,孕妇的孕吐反应会比较频繁。
尽管她已经在吃食上隔绝掉了荤腥,但仍耐不住空胃与劳累双管齐下,造成胃酸上涌,让这姑娘中途跑了好几趟厕所,每回吐完胃水出来,脸色是一次更比一次来得惨白。
Studio M的同事,基本都是五大叁粗的男人,见她这样也不好意思多问,只当是女人碰巧来事,哪能联想到她已怀孕?
大家都是体恤的人,想反正接下来工作清闲,就索性让罗生生坐在前排督工算了,别再折腾,安安心心修养到闭会即可。
礼堂的前两排,是主办单位替校方、国影和省市文化局领导,以及法方随行工作人员特留的位置。
罗生生和上头请示过后,被安排在了最边角的备用空位休息。
本来坐着好好的,喝喝热水,看看手册,随便刷刷手机打发,估计轻轻松松就能过掉这段时光。但她万万没想到,造化偏爱弄人,随最后一批领导入座完毕,自己边上另一个空置的备用位,竟然留给了宋远哲这位绝世冤家。
哎!
心烦。
想吐……
生理性的那种。
“呕”
旁边他一经坐下,大概是近了身,男人香水后调的麝香味飘进鼻腔,又引出了孕吐反应,惹得罗生生在声干呕过后,不得不迅速捂住口鼻,才算将将遏制住,没让自己当众失态。
强迫下咽,通过喉头反反复复的吞动,她勉勉强强算是抑下了再次作呕的冲动。
“喷的什么香水,难闻死了。”
罗生生放下手,拍抚自己胸口。
出于避嫌,这姑娘全程板着脸孔不看他,目不斜视地盯住前方,与左手边低声埋怨出这句。
宋远哲听见了,却没给回应。
他整个人当下就僵直地坐着,低头松开左腕手表,圈指来回捏了捏自己皮肉上,被钢节勒出的泛红箍痕,默不作声。
瞧对方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罗生生不禁深锁眉头,举起了台面上的手册挡在嘴前,朝他加补道:
“你换个位置吧,我今天胃不舒服,你要是坐边上,真的怪让人难受的。”
男人手上动作停住。
“没必要,太刻意回避,反而容易让新玥怀疑。”
谁在乎她女朋友怀不怀疑了?
这人说话……怎么就这么欠抽呢?
别看他外貌气质变了个样,但纠起内核,自恋的本性根本一点没改。真当她开口,是想搭理他了还是怎地?说得这话,听闻入耳,简直比他身上散发出的骚味儿,还要让人反胃。
罗生生也懒得与这男人纠缠,她同前排的工作人员沟通一番,驾轻就熟地撒了个娇后,对方直接欣然答应,和她互换了位置。
两人由此,便交错了开来,不再继续挨靠。
虽然罗生生鼻头还能闻见些余味,但总比刚才邻座时,灌脑冲顶的那股浓香,来得要让人好受许多。
整个座谈无论是主题的设定还是演讲人法式的授课风格,实际都很寡淡,并没有什么吸睛的爆点。罗生生硕士时主修就是电影史,于她来说,全是些听腻的东西,所以还未熬过半程,这姑娘就顶不住乏累,抱胸后靠椅背,眼皮勉力想撑也没撑过几秒,便脑袋朝下一点一抬地,憨憨睡了过去。
然而与罗生生的状态截然相反,此刻同样正历经着无趣的宋远哲,全程却并未感到丝毫困顿。
他在这段叁小时的放空里,光是看着前方女人发丝的微动,和她侧脸恬静呼吸的样态,就已成为近段时间以来,他眼中最具生命实感,和充斥乐趣的画面。
这种安逸的假象教人沉迷,但美好……却素来会过得比难捱的时光短暂。
临近座谈结束,接连几通电话到来,将前座浅眠的罗生生震醒,也顺道把罩笼在幻境外围的七彩泡沫,给一针戳破,让宋远哲回归现实。
“喂,嗯?唔……我这边还没好呢?”
“知道的,知道的,你今晚不回家。”
“没生气,刚刚就是在忙,真的没生气!”
“那你少喝点哦!”
“噗哧,别……边上都是人呢,等回家再说,到时和你视频!”
“嗯嗯,爱你!”
……
即便女孩刻意压着嗓子,声音也几近低微。
宋远哲还是一字不差、句句清晰地听下了全程;纵使不辨对过声音,他也能从罗生生的答复里,明确知晓到听筒的另头,到底是谁……
一想起那个名字,男人左手中指摘去戒环的位置,就又开始逐渐发痛,嘴角和眉梢也随之下沉,目色在眼睑的半阖当中失去光点,转作为晦暗,戾气便堆积浓厚。
他当下的神情,实际谈不上有多凶神恶煞,可就是会让人倍感后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