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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晚别

      他美丽,他纯粹,他不爱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他是水上孤独的黑天鹅,静谧地随水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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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正式跟雷诺野外生存训练后,梁小夏就很少见到苦棘了。她这两个师傅不对头,雷诺总是想着将她和苦棘隔开,减少或彻底断绝她和苦棘接触的机会。之前几个月在森林里风餐露宿,后来又去了海族,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再回来时,梁小夏自己都记不清,上次见到苦棘是什么时候了。
    苦棘没有在精灵族里落户,没有像别的精灵一样,盖一座小小的,阳光明媚的房子。他只是很潦草甚至有些应付地住在山洞里。洞里昏暗潮湿,滴答滴答地水顺着穿透的树根下落,在一些地方积聚成小水洼,连被褥都潮湿不已。空空荡荡,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几乎什么都没有,完全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苦棘过着像前世那些苦行僧一样的生活,有时很少吃或不吃饭,几乎不和人说话交流,披着阴暗的黑色斗篷,边角烂得像酴醾花瓣,触须长长地随风摆动。族里的孩子们都怕他,成年精灵都异样打量他,知道历史的老精灵都怜悯的看着他。不过苦棘并没给大家什么机会去交流,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几乎没人知道,族里还住着这么个阴暗的精灵。
    这样的自我放逐和自我惩罚,不知道是想要改变什么,又想要挽回什么。
    梁小夏站在苦棘住的山洞口,打量刮着阴风的漆黑洞里,苦棘不在。手上端着自己特意做的蛋糕,慢慢冷透了。苦棘不管吃再好吃或者再难吃的东西,都不会露出特别的表情,食物除了供能以外,没办法给他一丝一毫的享受和愉悦。
    除了自己手上的这盘甜到能把人腻死的鸢尾葡萄蛋糕。
    这个季节,恰好是鸢尾葡萄成熟的时候。鸢尾葡萄颗颗饱满晶莹,淡绿色和粉色混杂在一起,甜美多汁。很多精灵都会采摘一些这种葡萄,晒成干,储藏起来方便以后食用。但是梁小夏手里的这块蛋糕中至少含了半斤鸢尾葡萄汁,她第一次试吃的时候,甜得牙疼嗓子疼。
    梁小夏记得自己以前读到过,爱吃甜食的人,都是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
    那苦棘这种只爱吃特定甜食的人算什么?她之前为了稍微表示一下关心,也给苦棘送过些吃的,都被苦棘不冷不热地退回来了。梁小夏气鼓鼓地问“你丫的到底想吃什么?”,却没想到苦棘还真回答了“鸢尾葡萄蛋糕”。
    想想真的觉得不可思议,她的鸢尾葡萄蛋糕,还是苦棘手把手教的。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两个精灵之间的关系也不像最开始那样剑拔弩张,偶尔坐在一起,好歹能说上两句话了,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梁小夏在说,苦棘在身边沉默地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发散到远方。
    梁小夏端着蛋糕站在洞口,手指沾了一点蛋糕上的果酱嘬了嘬,尝尝凉了没有。
    “呃唔~~”甜得起鸡皮疙瘩,梁小夏吐了吐舌头,这东西果然不能试,太折磨人了。
    端着蛋糕回过头,苦棘回来了。
    他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站在树下,一手提着幽影,一手自然伸展,垂放腿边。夏末的阳光斑斑点点,一缕一缕地照在他身上,将他不招人喜爱的黑斗篷,衬得暖融融的。
    苦棘脱下兜帽,露出那张白玉莹润,却爬满了狰狞疤痕的脸,一道斜切过脸颊,一道从耳边延伸到脖颈,一道弯弯曲曲爬过嘴角,一道一道,多得梁小夏数不清,被切割掉的耳朵让梁小夏想到了断臂维纳斯,衷心赞美,却遗憾。
    苦棘的眼睛还是那样深邃,一眨不眨,如停留在花朵上的黑色蝴蝶,美丽而畏惧。
    即使他毁了容,他也是很美的。梁小夏心里暗暗想到。
    那种宁静的美,疏远,孤傲,无关乎外貌,只存在于灵魂。
    梁小夏端着蛋糕,傻乎乎地站在山洞口,眼睛出神发呆。时间在精灵身上加注的痕迹依旧不明显,十年过去,她也不过长高了一点,看起来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脸蛋圆圆的,双眼明亮得如同星空,不太漂亮,却让人打心底怜爱亲近。这个孩子聪明,活泼,骨子里却倔强骄傲,和人相处,分寸也拿捏得很好,不会过度到让人腻烦,也不会故作清高沉闷。
    他想,自己即使不喜欢这个小家伙,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在意的。
    哦,天!她看见了什么,苦棘笑了?
    苦棘的笑非常不明显,一边嘴角上翘细微一点。要不是梁小夏从他微翘的眼角里读到了笑意,肯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照在他脸上的阳光,轻拢一层毛茸茸的边,银色的疤痕,却成了玫瑰的镶边,美好得像是虚妄。
    苦棘自然地走到梁小夏身边,接过小呆瓜手里的蛋糕,拿了一块径自坐在厚厚的落叶上吃了起来。味道很好,比记忆里的甚至更好。他闭上眼睛,最后一次,露出一个衷心的舒展笑容。
    梁小夏都惊悚了,几个月没见,苦棘该不会是被什么不认识的人替代了吧?那种幸福的笑容,是他吗?以前吃她做的蛋糕,嘴角不下掉,就说明是满意了,从没像这样有明显的情绪表露。
    难道在做蛋糕的时候不小心加错料,把他脑子吃坏了?梁小夏惊疑不定,看着雷诺两手拿着蛋糕,捧在嘴前认真地小口小口品尝。
    这情景,又让她想到了苦棘吃老鼠那一幕。
    苦棘没说话,梁小夏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精灵晒着太阳,闻着泥土和树木散发的浓烈草木辛香,久久无言。
    “来吧,让我看看你退步没有。”吃完蛋糕,苦棘又认真地吃掉了手上的蛋糕渣,一语惊醒了盯着他呆立的梁小夏。
    “哦?哦!”梁小夏召唤出时俟,调整好情绪,抢先进攻。和苦棘对战,绝对不能后出手,会被他封死打得一招都出不来。
    将时俟幻化成一对双手剑,梁小夏跃起俯冲,左手挥剑欲劈,右手一个魔法弹,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苦棘向后一翻,避过攻击,梁小夏手下不停,扭身又将时俟变回猎弓,对着翻远的苦棘又射出一箭。
    梁小夏和苦棘的对战从不留手,就像苦棘之前说过的:“模拟和侥幸只意味着游戏般的儿戏。”所以,每次出手,必须全力以赴,不能有任何的犹豫。
    梁小夏的对战,慢慢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在没有时俟以前,她只能老老实实做一个弓猎手,虽然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是梁家人除了贪财以外,还善于利用手里的每一份优势。如果她拿这时俟只当弓箭用,实在是可惜。最近和人类的对战,也给了她很大启发,将远攻近攻结合,创造属于她自己的对战招数。
    树林间,两个身影翻飞,像追逐嬉戏,其中的努力和凶险,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两个精灵高低穿梭,格挡缠斗,不知不觉,正午的太阳缓落西头。最后,在金红的晚霞中,苦棘一个闪避不及,被梁小夏跃起踢掉了手上的幽影。
    梁小夏“呼呼”喘气,双眼亮晶晶的,圆润的脸颊因为过度运动,白皙中夹着两团粉,晕染开来。这是她第一次打败苦棘,虽然最后赢得侥幸,不过不管怎么说,她赢了。
    梁小夏小心眼又记仇,即使她给苦棘做蛋糕她陪苦棘说话,也不能让她忘了两个精灵最开始认识时的那个不愉快。事情一码归一码,打败苦棘的目标,从来都没变过。
    苦棘捡起地上的幽影,眼中氲着她看不懂的复杂。
    “你杀人了。”苦棘的语气是肯定的,很认真地在陈述事实。对战时他就感觉到了,梁小夏不仅招式有变化,身上也开始散发若有若无的戾气,很明显是杀过人之后的感觉。这点杀气平时被她掩盖得很好,只有在对战时,才会无意中放出一些。自己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一百岁?还是两百岁?
    真好,她终于长大了。
    苦棘重新审视了一遍面前的梁小夏,在确定她没什么问题后,说:“做了,就不要后悔。”
    梁小夏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有那么浓的负罪感,却也有些犹豫,血腥和杀戮,真的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吗?
    那不是好方法,只是个一劳永逸的方法。梁小夏知道答案。
    苦棘蹲下来,看着比自己蹲着只高一点点的小精灵。她成长得很快,甚至有些超出他的期望。长得普通,顶多算是温润秀美,却有与年龄不符的聪慧。这样也好,美丽如果没有相匹配的实力,只能带来灾难。脆弱精致的美丽,只有让人摧毁的欲望。
    慢慢的,好像时间停止了流逝,苦棘伸出双手,将面前的小精灵拢在怀里轻轻抱住。
    梁小夏彻底僵硬,她被很多精灵都抱过,这小身板也没啥便宜好占的,但是被苦棘抱,难道他真的被洗脑了,还是吃错药了?
    他身上泛着发酸的苦涩味道,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他身上瘦得没一点肉,骨头顶得又膈人。他的衣服布料好粗,磨得她脸疼。
    梁小夏扭在苦棘怀里胡思乱想,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声音小得和蚊子一样,要不是梁小夏耳朵好,还真听不见。
    “对不起。”
    他对不起很多人,也有人对不起他。可是他唯一的,真心的,对不起眼前的小精灵。
    他该走了。
    苦棘摩挲了一下梁小夏的后背,松开了她小小的身子。站起转身,迎着绚烂炽热,好像最后的狂欢的晚霞,慢慢走入树林中。
    下次再见面,大概就是永别了。
    如果梁小夏知道,这是他们间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抱,她会更珍惜地体味。不过这世间本来就没有如果,所以这段记忆,也只能在她以后的回忆中,化作一声叹息。
    梁小夏揉揉眼睛,看苦棘和红色的夕阳融化在一起,懵懂怔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