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0)
娄江在城墙上狂奔,一边奔跑,一边将一条条绳索向下抛出。陆净紧跟在他背后,用力将每一条绳索在城垛上死死打结。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从高墙上一跃而下,迎上无穷无尽的妖潮鬼浪。明净子扫出一片又一片的金光,清空一片又一片的海域,又很快被新的鳞甲和獠牙填满。推星盘的暗珠被一次又一次拨转,利爪在即将撕碎孩童稚子时,一次又一次地倒退。
妖鬼无穷,潮浪不绝,烛南九城,城阔千里,他们微如蝼蚁。
他们能救多少人?能救的是万分之一还是亿万分之一?
他们不知道。
只是竭尽全力地奔跑。
半算子原本称得上俊秀的脸庞眼下比恶鬼好不到哪里去,七窍之间满是鲜血。眼前暗红一片,耳边嗡嗡回响,筋脉抵达断裂的临界,脑浆似乎也在翻滚。原本就破破烂烂的道袍彻底变成了谁也认不出来的布条。
秃驴说得没错半算子奋力踹开一条试图撕咬他的虎蛟,半笑半哭,要看淡生死啊!
可被生满金属鳞片的虎蛟活活咬死,也太不符合他神机妙算的身份了啊!
唉,至少死了给师父减轻了五百万的欠债负担欠着别人的钱死,总比被别人欠着钱死来得强。
乱七八糟的念头划过脑海,半算子向前一头栽倒,一头虎蛟张大嘴,格外欣喜这主动送上门的大好头颅。
畜生!
一道叱喝霹雳般响起,一道风声呼啸地擦脸而过,一根船桨用尽全力砸在虎蛟大张的嘴上。
船桨破碎,虎蛟也被抽得一闭嘴。
一只苍老的手抓住半算子的肩膀,把他向后扔进船舱。
半算子一惊,难道是老师算到我有生命危险,千钧一发,赶到了?
他欣喜地死命晃晃晕乎乎的脑袋,奋力睁开眼,血蒙蒙的视野里,是一张黝黑的,苍老的,粗矿的脸庞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老人。
一个本该竭尽全力逃命的普通老渔民。
半算子愣住了。
老子当年海上弄潮,你们这帮家伙还是个蛋蛋嘞!老渔民一手点篙,扁舟如箭,从两条交错扑来的虎蛟中穿过,他高声大喊,苍老的脸上竟也生出一分骇人的凶悍,怕你们个
海浪翻涌,一柄骨叉破空掷来。
老渔民轰然倒下,血溅到了半算子脸上。
天旋地转。
我操/你的大荒!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低头愣愣地看了会,突然一跃而起,歇斯底里地咆哮。
陆净在城头,呆呆地看着被海面照得雪亮的海面。
千舟万船,往来如梭。
凡人。
只是凡人的烛南海民划着船破浪而行。他们靠着穷风恶浪里磨砺出来的水上本事,在妖鬼的獠牙之下,将一名名来不及撤回的山海阁弟子救了回来。他们是真正的血肉之躯,一片妖潮涌至便百人千人地死去。
仙人仙人,是仙与人。
仙人两相护,不舍亦不弃。
风吼海啸里有人放声高歌。
烛南有海,海深么深几盅?
海深么深两盅,一盅饮来一盅添。
烛南有山,山高么高几钟?
山高么高两钟,一钟醒来一钟眠。
先是一人放歌,后是百人放歌,千人放歌,万万人放歌。那是烛南渔民们的歌声,他们迎着妖潮击桨而歌,粗狂而豪迈。不过是怒潮,不过是鬼祟,不过是荒瘴,人世百年不过两樽酒,一盅饮来一盅添,死生何妨!
活够本喽!
胡家老渔民将一名山海阁弟子扔向另一条完好的船,持篙立梢头,任由一海夜叉掀起的巨浪砸落。
够本!
第72章 第二个时辰
周星照亮灰蒙。
左月生向后一瘫, 把自己毫无形象地摊成个大字,不过他也没剩什么形象, 左眼青右眼紫,脸上开染铺子,浑身上下写满真个大好沙包,皮糙肉厚抗揍。就是沙包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算什么。
这是第三千九百三十一次还是第三千九百四十二次
他已经被揍不知道多少次了。
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亲爹,左梁诗左大阁主。
左月生被亲爹暗算丢下山海大殿,也不知向下掉了多久, 久到他怀疑自己要摔成一团肉酱的时候,眼前一灰。醒来时躺在一片灰蒙蒙的空间里,头顶悬着周天星象,身下是个圆形的演武台。
他亲爹的声音不知道打哪个地方传了出来, 说为父算算,也到该把山海印传给你的时候了, 按祖训来说,要继承这山海印得通过历代祖宗的试炼。不过,我知道你最烦那些繁文缛节陈规旧律, 索性帮你精简了下流程这样吧, 你爹我在虚境中留下了道十六岁时的化身, 你把这道化身打败, 就算你过了。
末了,也不管他什么反应, 咚一声鼓响, 演武台上就出现他爹十六岁模样的化身, 拔刀直接砍了过来。
特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果然他爹满肚子的典籍大道都是虚的,流氓痞子才是这家伙的真面目。
左月生怅然地盯着头顶三十六颗缓缓旋转的星辰、十颗周而复始的太阳和一轮朔望轮回的冥月等北辰星转到某个熟悉的位置, 就一时间是如此怀念仇大少爷不耐烦的暴力补课。仇大少爷的暴力补课顶多就是把太一剑悬在你头顶,你要是一个没记录,咻掉下来让你死个痛快,不搞什么痛殴虐待。
不过,左月生有充足的证据怀疑,他被揍得这么狠,十有八九是老头子在打击报复。毕竟平时这家伙要装得人模狗样,维持岌岌可危的儒雅风范,没什么机会上手揍他。
老头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牛?
眼看北辰星又要转回原位,左月生嘀咕一声,龇牙咧嘴地伸手摸索,碰到刀柄后反手一把握住。
咚。
鼓声再一次响起。
左月生身上的伤瞬间消失,状态再次回归巅峰。他虎跃而起,双手握刀,弓步沉肩,目光直视前方。
演武台的另一侧光影扭曲,少年模样的左梁诗从虚空中走了出来。
平日里,左梁诗总是宽袍广袖,腰配长剑,总之文人什么做派他就什么做派。不过,左梁诗这位山海阁掌门在十二洲是公认的平平无奇,修为平平,剑法也平平。放到普通长老普通修士里,勉强可算上游,可放到奇才怪杰频出的仙门掌门中,就格外不够看了。
十六岁的左梁诗比之后来更显阴柔有余而英俊不足,若换身衣服伪装成女孩也毫无违和感,但手里提的却是一把刀。
一丈长,施两刃的金铜黑漆的陌刀!
爷们得不能再爷们。
左梁诗单手提着沉重的陌刀,刀尖斜指地面,看起来漫不经心。
但已经被他劈碎无数次的左月生早就看透了他爹的本质丫的就是个心黑手辣,狠毒无情的老匹夫,砍起人来眼皮都不眨一次。
刀风起。
两道身影同时扑向对方,左月生双手持握的同样是一柄凶悍的陌刀,挥刀时刃如白雪,鳞次排比,他身形壮硕,挥舞大刀便有种使人马皆碎的赫然声势。然而,面容阴柔如女子的左梁诗却比他更威武更凛然更雄霸一方。
转刀!横劈!换腕!斜砍!
金铜黑漆陌刀在他手中发出猛虎般的咆哮。
沉步,双手握刀,挑刀上切,转腕,刀柄格挡。
一连串火星从两柄陌刀碰撞的地方迸溅出来,左梁诗猛虎般的攻势被左月生稳稳地接了下来。两人位置交换,转身的同一时间同时挥出同样的招数。
换做刚刚开启试炼的左月生,此刻已经被劈成两半了某个人仗着是在幻境里毫无手下留情这种美德,三千多次挑战里,前一千多次只能算作左月生单方面被秒杀,各种死法大体验,中间一千次是举着大刀战战兢兢地苟活,后一千次才勉强有了作为沙包对殴的资格过了三千后,他终于能够反手与老爹有来有往的对轰几次,虽然常常因为复仇之心太盛被抓住破绽一通暴揍。
左月生忽然暴喝一声,在格刀时改双手握刀为单手握刀,刀势一沉间,转腕翻刀,将刀抡成一个圆,带着恶风劈向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左梁诗。
他先前和左梁诗对打,用的刀法都是前面数千次挨揍挨劈里学会的刀法,这换手转刀术却是他自己发明的,藏着掖着直到捕捉到合适的时机才爆发出来。
铛
千钧一发之际,左梁诗以刀柄架住落下的重刀。但在他挡住刀之际,左月生已经整个人像头发怒的巨象般撞了过来。
该换我揍人了!
左月生大吼着,一肩膀将他亲爹的化身撞了出去,还未等化身落地就拖着刀狂奔,一跃而起,刀携裹狂风重重劈下,生如雷霆。
某种程度上,左梁诗和左月生不愧是一对亲父子,下手之黑如出一辙!
刀光一掠而过。
咚!
左月生猛地坐起身。
我靠,老头子你也太卑鄙狡猾了吧?左月生破口大骂,是不是玩不起?!
被亲爹暴揍了几千次,眼前就能扭转局面,扬眉吐气了,结果对方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把虚境给打散了!左月生一口血憋在胸口,头一遭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姜还是老的辣。他骂骂咧咧一会,没奈何,只能盘算出去后再寻机报复,现在还是找找让他辛辛苦苦死去活来这么多次的山海印在哪再说
怒气刚一平息,左月生就听到了凛冽的风声。
他环顾四周,入目皆是骨骸。
一具具庞然的枯骨矗立在巨大的弧形洞穴里,尽管有的残缺有的完整,但所有的枯骨都那么庞然巨大,伟岸得简直好似传说中的夸父。所有的枯骨都呈现出青铜般的光泽。它们深藏在没有光的地方,背负烛南九城的重量。它们头颅高昂,围绕着正中间一口祭坛上的一枚青铜印。
这是一个
墓穴!
一个位于玄武壳下的墓穴。
这就是左家的秘密。
熟悉的身影在身边响起,左月生转过头,看见父亲的虚影出现在身边。
左梁诗微微仰着头,望着那一具具撑起岩穴的枯骨,神情前所未有的庄严肃穆。
先祖感念怒海难歇,化而为玄武,以身镇沧溟。晦风被镇压后,但其中的煞气和戾气就积蓄在玄武壳中,是以玄武每三百年就要龟息一次,以免坠邪。历代左家之人,死后魂魄与玄武融为一体,立骨为柱,撑载烛南。封魂于骨,以净戾煞。无葬身之地,无安魂之日。
左月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爷爷的杂记里说玄武其寿永昌,其寿瞬息,无死亦无生,原来它们的生命是以左家的人为延续,左家人的血肉就是它们的血肉,左家人的骨骼就是它们的骨骼,左家人的魂魄就是它们的魂魄。
根本就没有什么契约。
左家就是玄武,玄武就是左家。
所以历代山海阁阁主只能是左家的人。
怪不得左家从来不用祭祖啊
左月生喃喃。
他纳闷这个纳闷很久了。
打左月生记事起,就没给哪个爷爷太爷爷奶奶祖奶奶扫过墓。自称饱读典籍的左梁诗也毫无带他追忆先祖的意思。他还问过几次,怎么别家都修了祖祠,左家啥都没有。左梁诗以左家推崇火葬为由,忽悠过去了,还说什么真想拜祭先祖,随便在烛南哪里磕个响头,泼几杯酒就行了以至于左月生一直觉得不肖子孙是左家的传统。
没想到,某种程度上,左梁诗当初还真的没有忽悠他。
真想拜祭先祖,随便在烛南哪里都可以。因为千万年来,无数祖宗的骸骨就深埋在烛南的地底,每一条街道下都是一道永不安眠的魂魄。日日夜夜,承受煞气晦风的剔骨冲刷,岁岁年年,支撑烛南九城的千楼万阁。
不死不灭,自然不需要祭祖。
左梁诗留在这里的只是一道灵识化成的虚影,没有回他,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天轨失控,晦风达万年之盛,是故玄武提前龟息。你取了山海印后,觉醒血脉,可以试着净化超出负荷一些煞气,说不定能让玄武退出龟息状态左梁诗顿了顿,目光落在虚空处,你要想好,煞气不是那么好扛的。不过,想来你既然能从虚境里出来,毅力应该也是有那么一点。
喂,老头子你太小瞧人了吧?三千多次啊!我可整整被你胖揍了三千多次!换个人你来试试?左月生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拔腿朝祭坛跑去,还有,让玄武恢复正常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放在最后才说?!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了吗?以前我犹豫过,到底要不要把山海印给你。
左梁诗的声音在风声里有些模糊不清。
最后想想谁让你小子倒霉姓左呢,这就是左家的宿命。
左月生头也不回,跃上祭坛。
老头子你是真的老了吧?什么叫宿命?这分明是荣耀!
山海印落下,化为一道清辉没入他的身体。
左月生的脸瞬间扭曲了起来,他只觉得血管里流着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火焰是岩浆!白色的蒸汽瞬间从他身上腾起,那是汗水如瀑布涌出,又瞬间全部被蒸发。无数青铜色的枯骨环绕着他,仿佛无数道隐藏在历史尘埃里的光辉影子。
狂风从它们的肋骨中穿过,发出闷雷般的声音,犹如魂魄未散的咆哮。
戌时已过。
龙鱼骸骨随风缓缓盘旋,银光随之恍恍。
陆净等人未能循海泉而下,否则他们一定会非常惊讶,因为所谓的晦风风穴竟然无比瑰丽,与想象中的晦暗脏污完全不同,更像一个慢慢旋转的华彩旋涡,赤色、苍青、霜白、丹辉、萤蓝由浓及淡,因淡而浓地变幻着,水色恬澈,如梦似幻。但只要稍作审视就会发现这其实是致命的美景,水中的光来源各种各样的生物,它们在风穴中像游鱼也像飞鸟,生命形态介于死亡与活着之间,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徊游,永无止境地徊游。而这里的旋涡一旦向外扩散,超过玄武的镇守范围,就会立刻从海底掀起惊世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