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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拿余光瞥他,蓑笠下那人面容平静,望着河面神色定定,没有反应。
    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他旁边,蹲下来,盯着他的脸,又叫了一声:“庄珩。”
    山中还是飘着蒙蒙细雨,草木虫鱼,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笼在青色的阴冷的雨雾里,山野茫茫,极为安静,只有雨丝在枝叶上汇集成滴,远远近近、点点滴滴。
    我想我的声音在这寂静春昼里足够突兀,但穿过遥远的生死,落到这人耳边,却仿佛仅剩了一缕微风,不痛不痒、无足轻重。
    “哎。”我叹口气,蹲在他旁边分外伤感地说,“也对。你应当早已不是庄珩。”
    我转头看看他执在手里的钓竿,鱼线在河中央一处花瓣稀疏的水面垂到水里。
    “怎么跑到这里来钓鱼?”我絮絮道,“这河里别说鱼了,连虾也很少。不过你到渡口那木桩子下边摸一摸,螺蛳应当有很多。”
    “噢对了,是给新产妇吃的?那螺蛳大概不行。”想起这茬来,我又看了看他的脸。眼前这个人和我记忆中的庄珩差别不大,面无表情不理人的时候唇角微微往下耷着,神色冷清,有种生人勿近的架势。
    那位等着我这条鲤鱼去补身子的妇人,莫非就是他这一世的妻子?
    我记得前一世,去给庄珩说亲的人快把学士府的门槛踏平,但庄珩大人一心一意勤勤恳恳扑在治学与政务上,一门亲也没有说成,不知伤了京中多少女子的心——不知他后来成亲了没有?夫人又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这实在不大好想。庄珩最初身上还有些人气,后来独来独往,除了傅桓谁也看不上的时候,终日冷着一张脸来去,活成了个冰雕,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捂化一座冰雕?
    “啊。”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看着他往后挪了一步——总不会,傅桓将我送走以后,这俩人终成眷属了罢?
    这想法虽然荒唐,但又好像不是没有可能。傅桓是个不讲规矩、生冷不忌的东西,情浓时烫得像团火,可不就正好把这座冰雕给烤化了么?这么一来,庄珩一直以来看我不顺眼也有了解释。
    我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如果这猜测当真,那么当初傅桓处心积虑接近我时,这两人该是忍耐着何种煎熬折磨?
    “哎,你们也真是可怜。”我在潇潇春雨里感慨道,“似我这般无知蠢笨,报仇自有别的法子,何苦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原本看他一直不理我,当他凡体肉身听不到,就随口慨叹了一句,谁知他忽然转过头来了。
    有那么片刻,我与他的脸离得极近,我几乎肯定,他的目光注视着我,他看得到我。
    他头顶雨丝斜飞,杏花黯淡。
    离得太近了。
    我头一次注意到,抛掉冷漠和敌意,庄珩原来生了一双极为柔情的眼,这眼洇着春天湿气,又显出一些莫名的悲悯来。
    我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目光,抄家下狱的时候,狱中探视的时候,流放离京的时候,好像都曾有这样一道目光遥远地看过我。
    我的确值得同情,但同情我的人怎么也不该是庄珩。
    我不愿再被这些前世的恩怨情仇纠缠,往后退了退,确认了一句:“庄珩?”
    话一出口,仿佛突然被人叫醒,他的视线乍然又落了空。庄珩表情空白了片刻,随后嘴唇微微开合,极轻地说了两个字:“走吧。”
    他起身,动作利落地很快收起钓竿,背上竹篓,穿过小路两边被落满雨水的野草,踢着那一身在梅雨季永远斑斑驳驳的长衫,离开渡口,往山外行去了。
    伞还是那样奇怪的撑着,伞下空荡荡地留着另一半,仿佛等着谁填上去似的。
    作者有话说:
    各种意义上的“钓鱼”。
    第6章 白眼狼
    我在原地看他走远,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我心情确实有些复杂。我当然知道此刻是我鬼生中一个极大的契机,如果换了其他任何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来,不论前路如何,我定然跟上去的,但偏偏是庄珩。
    虽说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虽说这人也不一定就是庄珩,但往事总归还是难堪啊。
    但我其实没有选择的机会。因为庄珩走出百来步远的时候,那根红线又出现了,且因庄珩走得快,我的魂体又轻,被他一拽,整个鬼就跟风筝似的被他拉着往前猛地一冲。
    我:“……”
    好不体面。
    跟着庄珩走了半天,直到天色渐渐暗下去,沿着一条山涧绕过一座小山后,眼前所见终于不再是荒郊野岭、杂草乱树了,被小山环抱的一片藕池荷塘出现在眼前,水面上涟漪点点、小荷才露。
    荷塘一隅栽着一桃一杏,昏暗的天色下闹嚷嚷的一片粉白,喧闹花枝背后隐约可见一户人家。
    那屋子看着简陋破败,我嘀咕道:“该不会今晚住这儿?”又无聊地挖苦他,“庄公子这么爱干净一人,从前本侯用过的东西你碰都不要碰,如今这么不讲究了?”
    哎,说起这事来,本侯爷现在还有点不高兴。
    那时,他与傅桓刚刚来京,寒门子弟,恃才傲物,目中无人,清高得不行。一年寒冬腊月里,庄珩忽然两日没来学舍应卯,我与他多少算有些交情,便寻去他住处看了看,才发现他住处四处漏风,整个人缩在床上病得神志昏沉,叫了醒来连人都认不得,抓着我手却叫了一声“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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