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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73)

      案桌旁的崔十七手一抖,洁净的书页上晕染出黑色的墨点。
    胡言乱语!大司马岂容你如此诋毁!有人恼怒地喝住她的放荡之词。
    浪荡王孙登时忿忿地瞪起眼睛,捋起袖子刚准备理论,便见崔十七抬头,面色平静劝道:诸君慎言。背后说人闲话,实非君子所为,就此打住,就此打住。
    清河望族的崔家十七最是持正不阿,众人纷纷噤声,惭愧地拱手致歉,静悄悄退出藏书阁。藏书阁忽然只剩下她一人,她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青松,若无其事地继续誊写,只是从脖子到耳侧漫起一层红意。
    撇开门第之见,她十分敬重贺洗尘,除此之外,若说无半点私心,却也不对就当是还香囊的情吧。
    太常博士?清河崔氏,果真人才辈出。小博士,恰好撞见了,你且等等。春寒料峭,日沉时分的宫门口,贺洗尘从袖子里抖出一捧梅花瓣,崔十七不明所以,却见眼前人弯起嘴角狡黠地笑起来,我在陛下门前听她胡曰香道时,闲来无事捡的。
    怎能说陛下在胡、胡曰呢?这是什么说法?
    崔十七入宫呈报祭祀之事的诸多礼仪流程后,天色已大晚,走出空荡荡的宫门口,只有她和行将离去的贺洗尘。她平白无故被贺洗尘叫住,心里还有些惊疑不定,结果却只是为了为了一捧落花?
    酿酒、煎茶、制香,都成,你要么?
    唉,她当时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接过去了?崔十七盯着桌上的梅花瓣思考了一整夜。
    *
    总之,铺天盖地的敌意下,暗地里总是潜藏着尊敬、仰慕和疑惑。然而对傅华璋来说,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司马,只是个陌生人。他和贺洗尘隔着屏风说过一句话,屏风里的人叫声「表姊」,屏风外的人应句「表弟」,那人脸上恰好是一尾游鱼,一恍便转身出了屋门。
    傅华璋也明白了,贺洗尘和他一样,没有别的情思。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这两人安之若素,来往寡淡得跟白开水一样。至于那张南风先生斫的琴,老太爷让他送,他也就送了。
    梁隐楼傅华璋思及此处,不由得轻声呢道。
    嗯,在这呢!头上忽然响起的应和声把瞬间把他吓了一跳,他皱起眉看过去,逆光走来的贺洗尘嘴角噙满笑意,十一郎君唤吾何事?
    这人不能随便念叨一念叨就出现了
    傅华璋敛起惊讶异的眉眼,放下茶碗,起身行礼:表姊,愔哥。
    你一个人在这?贺洗尘扫了眼四周,可有人跟在身边?
    贴身的仆从被我打发去折柳,待会儿就回来。 傅华璋抬头说道,阿姊也与我一同来了,只是他忽然指着一个方向,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只是她似乎无法脱身。
    贺洗尘和梁愔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正见三四个年轻貌美的郎君缠着傅华珣,而向来游刃有余的尚书令一脸窘态,冷汗连连。
    啧啧,珣姊艳福不浅啊。我若过去解围,不会坏了她的好事吧?贺洗尘强忍笑意,调侃归调侃,说完便一甩袖子,阔步走去,抓起傅华珣的手腕往自己身后拉,噫耶,几位郎君寻我家珣姊何事?
    这是小郡公家伎。松了一口气的傅华珣悄声说道。
    谢家的家伎颇具姿色,言语文雅,就是纠缠不休的本事太过厉害,软钉子一个接一个,把她堵得难以招架。
    我等奉主人之命,服侍尚书令。领头的郎君问道,不知眼前是谁家女郎,我竟没见过?
    贺洗尘笑嘻嘻道:你回去告诉你家小郡公,就说我还没去府上求娶谢郎,让他悠着点!这样说,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想到三个月来的满城风雨,几人骤然一惊,哪能不明白贺洗尘就是谢延口无遮拦惹出来的、非要和她们谢家结亲的孽债?
    他们猛地抬起头,禁不住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贺洗尘,却是俊俏风流的好模样交领蓝白窃曲纹,头上一顶黄金白玉束发冠,腰间压着红玉勾云佩,艳若桃李,哪是小郡公口中的流氓无赖样。
    这些都是梁愔给他量身定做的常服。贺洗尘这人好养活,平日里除了上朝一套朝服,对衣着没太大要求。要是没梁愔给他置办春服夏衣,他自己懒得出去,缝缝补补还能继续穿三年。
    得罪大司马了。谢家家伎连忙行礼,一步三回头地退开。
    贺洗尘不慌不忙地说道:多谢几位郎君。倒把他们臊得脸色通红。
    他笑了笑,回过头见傅华珣难为情的样子,也不多说,只道:华璋还在那边等你,我们过去吧。
    两人结伴同行,往日里傅华珣总会先挑起话头,但此时她心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思绪,却也不知要说什么话。她撇了眼神色无异的贺洗尘,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没话找话:隐楼与愔哥儿也到此处踏青?
    贺洗尘却冷哼一声,答非所问:你就这么让她欺负?他与傅华珣泛泛之交,倒不是替她抱打不平,只是念着傅家老太爷对他和梁愔的好,不忍心让其他人随意轻侮老太爷疼爱的珣姊。
    傅华珣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答道:没有人欺负我。
    啧!贺洗尘停下脚步,傅家的权势纵然比不过谢家,但也相差不远。更何况你是当家家主,而谢延不过是没有实权的小郡公,你怕她作甚?你若怕她,尽管拿着我的名号去欺负她,难不成她还敢来找我兴师问罪?
    傅华珣心中一动,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不怕她,只是不想轻易得罪她。隐楼勿气,我不是良善可欺之人,绝不会叫她占了便宜。她极少笑得如此开怀真诚,连平和的眉角都张扬起来。
    贺洗尘恍然,不爽地撇下唇,郁闷地说道: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早知道傅华珣不简单,没想到却如此缜密隐忍。
    一番谈话下来,两人都透了一点底,但点到即止。老狐狸之间的试探,从来都是伸出爪子撩拨一下,然后又快速缩回去,就看谁先将对方的老底摸清,看谁先按捺不住出手。
    但目前看来,似乎不是贺洗尘,也不是傅华珣,而是另一只隔岸观火的老狐狸。
    我以为你会等陛下透露出给我赐婚的意向后,才会来找我。现下看来,你倒没那个耐心。贺洗尘手扶栏杆,远眺河流下游,然后面向谢微问道,不知太傅要与我谈些什么?
    谢微脚下穿着木屐,双手揣在袖中,走上拱桥:梁君不要说笑,你若随意娶了别家郎君,我可不肯!梁君乃我谢家东床快婿,谁人敢抢,我就和谁拼命!
    此处远离人烟,郊外踏青的人极少跑到这里,但樱树却锲而不舍,绵延到桥头,与水中的倒影相连。
    唔贺洗尘神情微妙地蹙起眉,这个太傅尽可放心,目前看来洛阳没有一家想与我结亲的。
    谢微爽朗地笑起来,说道:这个先不谈,她陡然严肃起来,沉声问道,我此来,是为了「九品官人法」,梁君应当知晓。我只问,梁君可愿同行?
    汩汩的水声带走飘落的樱花,连带着把这足够撼动朝纲的言语一并溶在水中带走。
    太傅明白其中凶险?清楚其中利益得失?贺洗尘不答,反问道。
    谢微却嗤笑一声,说道:九品官人法延至今日,早不是治国良策。选举品才兼优的贤才的立意,扭曲成世家垄断任官的权力。说来惭愧,谢家也在其中。九品制确实对世家有所助益,然此助益已危及国家根本。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不及时根治,恐动乱再起。我不是目光短浅之徒,更不是枉顾天下百姓的鼠辈,变法,势在必行!
    贺洗尘问道:太傅莫不是在世家中找不到合作人,就才把目标转换成我?
    实话实说,天底下我看得上的就三个人,一个是鲜卑首领,她被你打瘸了,不算数;一个是当今圣上,韬光养晦,谋略心性,皆是一流,但现在也就是无牙无爪的狮子;这最后一个,就是梁君!谢微自鸣得意,其余皆是胆小如鼠、竭泽而渔的小人,哪能与我相提并论?我本没想过能找到人和我一同去干这等名垂青史的大事!然而梁君卓尔不群,实乃我的意外之喜啊!
    贺洗尘心想我他妈的不想名垂青史,只想早点退休去游山玩水。然身在其位,须谋其政。当断则断,他深吸一口气,沉肃道:如此,便与太傅走一遭!
    ***
    傍晚的洛阳城没有太多的车马,梁家的马车通过城门后便慢悠悠地野狐巷走去。
    阿姊,谢太傅与你说了何事?我瞧你似乎有些心事梁愔担忧地问道。
    贺洗尘依倚靠在车厢中,闻言提起嘴角笑了笑,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嘘他推开车窗,凉爽的晚风灌入车中,我只是有些头晕罢了。
    翻涌的晚霞从天空的正中央逐渐流到山顶,覆盖在黑色的树影上头。贺洗尘刚要收回手,忽然一顿,凝目望向街角的两个人影。
    陛下?
    第80章 最高机密 ⑸
    魏玠十五岁前是心傲气高的皇太女, 之后三年, 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没有吓住她的野心勃勃。假以时日, 她必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君主。然而一朝被废, 她被锁进洛阳城的重华寺内, 所有的抱负和仇恨也跟着被封锁起来。
    其实年少时魏玠与贺洗尘见过一面。
    那个时候她被梁煜软禁在宫中, 不见天日。直到某一天, 有人敲了三下门。她没有理会, 半晌,园子里摇曳的杏影从被推开的宫门争前恐后地跑进来。
    在下梁道,奉大司马之命,为小陛下煎药。来人一口掺着轻清吴语的洛下音 , 听着十分怪异, 陛下体寒,倒春寒恐寒邪入体, 我配了几个药方子和几贴药。
    杏影辉照下的少年唇红齿白,与气势骇人的梁煜十分相像。魏玠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子忽然动了一下, 猛地抓起茶盏摔到他脚边:滚!
    贺洗尘巍然不动,撇了眼碎渣子,走上前把雕花黑木提盒放到桌上, 拿出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自己先喝了一口:药刚煎好,趁热喝。他将瓷碗放到魏玠的手边, 然后又从提盒里拿出一小碟蜜饯。
    在下告退。贺洗尘没有在意魏玠的抗拒, 做完一切, 才施施然退出宫门,心里却叹了口气,胡乱思考些不搭边的问题在会稽每天给病弱的老父亲煎药,到了洛阳,还要让梁煜押过来给小陛下煎药。他就跟煎药过不去了是吧?
    从那以后,贺洗尘还是每天都过来送药,但只在门口敲了三下门,然后推开一条缝隙,将提盒递进去。他送了一个月的药,两人却再也没见过一面。
    一个月后,魏玠终于知道自己的归宿是重华寺,心里说不清松了一口气还是怨恨痛苦。她坐在冰凉的地上,靠着门扇,接过从门缝里推进来的提盒。
    陛下,今天是酿青梅,我从会稽带过来,刚好只剩下两颗。贺洗尘坐在门槛上,隔着门说道。他没指望里面的人能应一句,就随口一说。这酿青梅这么好吃可口,没能留下个名字来实在令人叹惋!
    皱巴巴的,难看。魏玠第一次应声,声音沙哑,还十分嫌弃。
    望着庭院中杏花疏雨的贺洗尘沉默了一下:那,还给我?
    里头嗤笑一声,没有任何动作。
    斜雨落在含苞的红色花骨朵上,落在黑瓦白墙上,从屋檐坠下,织成朦胧的雨幕。
    你每次都帮我试药?良久,屋子里头终于传来一句疑问。
    贺洗尘看了眼乌蒙蒙的天际,说道:没有,骗你的。太苦了。
    魏玠笑自己会错意,仰头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真的。
    好苦啊。
    但是今天喝了一口。门外的贺洗尘忽然悠悠开口,所以三颗酿青梅只剩下两颗。
    魏玠手一顿,将瓷碗扔进提盒,拿起一颗青梅含入苦涩的口中。
    你身上是什么熏香?她是香道好手,却从没闻过这种合香,一个月来想破脑袋也没能研究出其中配方。
    贺洗尘闻言,抬手嗅了嗅袖子:没有啊充其量也就是每天给你熬药的苦药味儿大概是沾了别人的熏香。
    也有可能。魏玠沉吟道。
    天地又寂静下来,只有滚滚的春雷和越下越大的雨声,间或鸟儿清脆的鸣叫声。
    我要走了。宫门内的话语听不太清情绪。
    我也要走了。贺洗尘垂眸收拾好提盒,他的洛下音长进了许多,至少没像一个月前夹着半生不熟的吴侬软语,小陛下,前路不易,还望保重身体。
    他起身拍了拍衣摆,如同往常一样叩了三下门,转身离去。身后那扇封锁的宫门缓缓打开,始终没迈出步伐的魏玠伫立良久,望着他撑伞的单薄背影没入杏影中,消失不见,才收回深沉的目光。
    那个时候她没想过自己能卷土重来,更没想到,若干年后,与她对弈朝堂的,会是那个赠她青梅的煎药人。
    但又似乎没什么可惊叹的。或者说,其实今日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魏玠不太记得十五岁的贺洗尘的模样了,匆匆一瞥哪来的记忆?可她却还清楚记得那个雕花黑木提盒上精美的花纹,透过天窗的光线中尘埃飞舞;还记得他身上沾染的苦药香,古怪却好闻,与如今一般无二。
    大司马踏春刚回?魏玠脸上笑眯眯的,极为温和可亲,但贺洗尘一看就知道,小皇帝修为有成,恐怕是狐狸化身来找他报仇了。
    哎呀呀,梁煜那老小子,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却累得我还要给她应付身后账。
    贺洗尘抬起眼皮,从容不迫地应道:然也,春日好,莫负韶光。
    三月末的洛阳开满山茶花,一团团一簇簇浓烈的红仿佛天边的火烧云。天色渐晚,霞光浪漫,踏着斜阳返家的行人说说笑笑,无人注意街道旁侧三个缓行的年轻人。
    听闻大司马还有一弟,姿容俊逸,聪颖机敏,可许了人家?魏玠意味不明地问道。
    贺洗尘轻飘飘地撇了她一眼:我不替他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