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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这转瞬即逝的不快并没有逃过持盈的眼,她心中微微有些诧异——事实上到昨晚为止,她都并不知道崔绎和崔颉早在这么多年前就势如水火了,当初还是太子妃的她见过武王几次,崔绎无一例外地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喜怒哀乐,更没有什么好恶区别。
    崔颉就更不用说,人前总是谦和有礼,从不表露出任何负面情绪,只有被他整过的人才知道他的和善背后包藏着怎样歹毒的心肠。一言以蔽之,就是人面兽心。
    崔颉从远处走过来,前呼后拥跟着一大帮宫女太监,一看就是来给皇后请安的。
    持盈提了一口气,默默地看着他朝这边走来。
    还是那温柔儒雅的笑容,还是那不紧不慢的步伐,芝兰玉树,俊逸非凡,配上一身太子的袍服,整个人意气风发,如金子一般闪闪发光。
    从前的自己痴狂地迷恋过的人,视为生命的全部意义的人,在那场无情的大火中涅槃后再来看,就像修罗地狱中食人血肉的厉鬼一般可怕,虚伪的笑容令人恐惧、憎恨,随着他一步步靠近,袖中紧握的拳头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忽然手背上一热,崔绎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包覆住,然后一根根将她的手指掰开,攥在自己手里。
    常年握枪的手心里满是茧,火热滚烫,持盈莫名地就安下心来,比起进宫来的时候,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这只手在沉默中传递的讯息——有我在,没什么可怕的。
    崔颉已经走到了面前,看到他们手拉着手,嘴角微微上翘,似乎觉得很难有趣,也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太子妃。
    长孙聆芳一身靓丽的水红色宫装,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插满了金钗步摇,步步生辉,着实是美丽动人。然而她在看到持盈的一刻,表情就僵硬得不像话,连笑也不会笑了,本该向端妃行礼,也是被嬷嬷提醒了几次才慌慌张张开口:“给端、端妃娘娘请安!”
    持盈拢手欠了欠身:“给太子、太子妃请安。”
    高下立判。
    崔颉微笑拱手:“端妃娘娘这也是刚给母后请安出来吧?那我就不耽搁娘娘了,娘娘请。”
    端妃默默还了礼,由崔绎和持盈一同搀扶上了马车。
    崔颉玩味地打量着持盈,似乎在考虑应该说什么,但没等他想好,崔绎就冷冷地说:“太子殿下请。”
    崔颉一笑,说:“持盈姑娘生得‘如花美貌’,二弟艳福不浅啊。”
    崔绎面无表情地回道:“殿下过奖。”
    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得不了了之,崔颉再没有别的话可说,只得领着太子妃进耀华宫去请安,临走时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站在崔绎身后的持盈,不知在想什么。对此,持盈唯有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不知道。
    在颂雅宫吃过午饭后,武王府的马车又哒哒哒地驶出皇宫禁苑,返回府邸。
    崔绎两手放在膝盖上,漠然问:“见到了,觉得如何?”
    持盈一头问号:“什么?”
    “太子,”崔绎面无表情地用手指在膝盖上叩打,“你不是一直嚷着要嫁给太子,还摔了本王一脸酒吗?”
    猛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在雕花楼的时候的事,持盈嘴角抽了抽,从心底里生出一股耻辱感——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想要嫁给那种人!但话已经说了,覆水难收,只好打哈哈装傻:“啊……是吗?我……我当时一定是喝多了,喝多了难免会说胡话,胡话怎么能当真呢?”
    崔绎斜一眼过来:“真的吗?”
    持盈连连点头。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已经无从得知,但如果让“我的女人心里其实一直惦记着别的男人”这个疙瘩卡在崔绎心里,那么接下来自己不论做什么,都一定会被视为别有用心,这绝对不行!
    “当然是真的,太子算什么呀,一个只会玩弄心计手段,笑里藏刀、口蜜腹剑、阴险狡诈、过河拆桥的卑鄙小人而已,哪比得上王爷正直坦荡、英雄气概,我当时绝对是喝多了,才会说出那么蠢的话来。”总而言之先把未来靠山的毛捋顺了,高帽子什么的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崔绎“嗯”了一声,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持盈观察了半天,也推断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生气。
    就这么忐忑了一路,回到了王府,崔绎将她搀下马车,相携入院门,边说:“既然你并非被逼无奈,往后就要听话,做好你该做的事,本王绝不会辜负你。”
    持盈想了想,太子妃自己做过,无非是管理东宫里那些侍妾,监督大家多为皇家开枝散叶,顺带控制好每个月的开支,定期去向皇后请安,都是有固定模式的;王爷小妾可没做过,武王府里没有别的女人,也没有婆婆需要每天请安,那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
    于是不耻下问:“敢问王爷,妾身该做什么?”
    崔绎额头上跳起一根青筋:“这还要本王教你不成?”
    持盈万分无辜:“这……妾身第一次嫁人,没有经验……”
    崔绎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她应该做什么,只得满头黑线地胡乱一挥手:“爱做什么做什么去!本王还要去练兵,捧我铠甲来!”丫鬟们连忙照办。
    持盈暗自吐了吐舌头,看来这贤内助之路还是得自己摸瞎探索才行了。
    006、路遇良才
    一连半个月,崔绎除了下朝后回来吃午饭,戌时回来洗澡睡觉之外,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俩竟再也没有点别的沟通。
    小秋对自家小姐嫁过来不到一个月就失宠的状况感到十分焦虑,每天早上过来伺候时看到两人衣衫整齐、床铺整洁,都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持盈淡定吃早饭,她就在一旁绞手帕,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
    这天早晨崔绎走后,小秋继续绞手帕,欲言又止,持盈终于受不了了,放下碗筷:“小秋,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啊?每天早上你都像孵坏了蛋的老母鸡一样焦躁,到底想说什么,你直说不就完了?”
    “哎呀小姐,你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呢?”小秋见藏掖不住了,只得上前来拉扯她的袖子,“你和王爷成亲也有半个多月了,你们怎么就不那个、那个……”
    持盈险些把口里的粥喷了出来:“那个那个,那个什么?我说你这丫头,成天脑袋里就不会想点别的?”
    小秋涨红了脸,摇着她的袖摆嘀咕道:“小秋也是替你着急呀,都说女人年华易逝,要留住男人的心不容易,怎能不趁年轻漂亮的时候赶紧多生几个孩子,这样将来就是老了,也有个依靠呀!两个人之间有了孩子,心才会真正连在一起呀!”
    持盈啼笑皆非:“你这丫头,想得还真远,你家小姐我今年才十五,要老也不是一两天的功夫吧?而且我就算生了孩子,又能怎样?对他能有多大帮助?等王爷娶了王妃,我还得提心吊胆着别让自己孩子被欺负,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
    小秋惊异地瞅着她:“小姐……你……你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啊,生孩子是为了你自己,又不是为了王爷,不对、也是为了王爷,但主要还是为了你自己——”
    “好了好了,我看你自己都没绕清楚,就别把我也绕进去了,”持盈求饶地举手投降,“小秋你要记得,我嫁过来,首先是为了长孙家,为了爹娘平安,不是为了争宠夺荣,那不是我该做的事,明白?”
    小秋困惑地摇头:“不明白。”
    持盈叹了口气,手拍了拍她的肩:“长孙家出了个太子妃,又出了个王妃,太子和王爷是两条船上的人,等于说爹现在也是一脚踏两船,弄个不好就会玩完儿,所以我最重要的不是抓住王爷的心,也不是赶紧生孩子,而是要保证爹不会掉到水里去,明白?”
    小秋更加困惑了:“不、不明白,可是小姐——”
    “不明白就算了,总之,我心里有分寸,你不用替我着急。”持盈重新拿起筷子吃早饭,不再陪小秋纠结这早生孩子的问题。
    要想保证父亲长孙泰一脚踏两船不掉进水里去,最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保证两艘船平稳地共进,而就现状来看,太子那艘船长风破浪行得四平八稳,崔绎这艘船却是摇摇晃晃、随便一个浪头过来就有翻船的可能,所以她现在要做的不是什么赶紧生孩子防老,而是努力让崔绎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让太子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崔绎的船被太子砸沉了,自己有再多的孩子,最后还不一样抱着沉到江底去啊?
    崔颉虽然是个货真价实的两面派,但笼络人心的表面功夫确实做得很到位,他尊敬每一个为自己效力的人,不论对方是雄才大略的谋士、武艺高强的将军,还是市井的鸡鸣狗盗之徒,士为知己者死,崔颉的尊敬和出手阔绰,令那些为他做事的人全都愿意竭忠尽智、力拱他上位,最终连他的父皇建元帝也被他玩死了,提前让出了皇位。
    俗话说的好,一个篱笆三个桩,崔颉的成功离不开手下那群能人义士的鼎力相助,反观崔绎这边,目前除了一个曹迁,还真就数不出什么靠谱的桩来了,而且这位看不起文人的王爷在朝中还连个喉舌都没有,让她怎能不忧心?
    吃过早饭后,持盈打算出门走走,散散心,顺带仔细想想要怎么帮崔绎招兵买马。
    明着贴招贤榜那是绝对不行的,这等于是告诉皇帝和太子我们要造反了,那暗地里笼络点过来?别的不说,那些在未来几年内会对局势变化其关键作用的人,她连他们的影子都摸不着,更别说招徕了。
    小秋跟在她身边,东张西望,一会儿说这个簪子花钿漂亮,一会儿说那个缎子布匹好看,满脑子想的都是帮她“重新抓住王爷的心”,对她的好意,持盈实在是不敢领受,只能不时敷衍两句,心思全不在这些穿着打扮的东西上面。
    路过景泰街的时候,持盈老远地看到几个家丁将一个书生扮相的男子从大门里推出来,动作粗鲁,那书生扮相的男子被推得咕隆一下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快滚!我们大人才不稀罕和你们这种人打交道呢!”一名家丁不客气地啐了一口,趾高气昂地转身回去继续守门。
    书生扮相的男子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了两步,踉跄着站起来,身上的袍子沾满了泥灰,狼狈不堪。他一手扶了扶歪了的头巾,一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气,最后恨恨地揉成了一团,用力摔在地上,拍着身上的泥土走了。
    持盈蹙着眉瞧了瞧,总觉得那人长得有点眼熟,可又不大确定,只得吩咐小秋:“去把他扔掉的那团纸捡来我看看。”
    小秋依言跑过去将被揉成一团的信封捡回来,持盈将它展平,只见信封上写着致“中书侍郎马平川”,揭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了几张写满字的信笺。
    看来是自荐信,持盈草草看了一遍那信笺上的骊文,作得倒也像模像样,只不过还是略显生硬了,似乎并不常写这类歌功颂德的玩意儿。
    四五张信笺,翻到最后看到题款,持盈大叫一声:“糟了!”
    小秋马上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怎么了?他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吗?”
    持盈欲哭无泪,把手里的信笺一摊:“不是……我们错过了!坏了坏了,现在去追不知道还能不能追得上。”说着把信笺信封一股脑儿塞给小秋,拔腿就朝那男子走掉的方向追去。
    小秋莫名其妙地接过来看了看,信笺末尾题着一个名字——焦城百里赞文誉。
    “这是谁?”小秋不认得,然而持盈眼看就要跑远了,她也只得赶紧追上去,“夫人等等我!”
    百里赞其人,小秋不认识,持盈却是如雷贯耳,他十五岁经院试考取秀才,一度被期许为三年后头名解元,可谁想他之后足足考了十二年,别说解元,连举人都没中,一怒之下放弃了科举,怀揣梦想来到京城,最后不知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武王崔绎麾下唯一的谋士,崔绎几次从崔颉手下死里逃生,都是托了他奇谋妙计的福。
    可惜这样一个奇才,却在崔绎被贬往甘州后,染病抱憾而终,如他不死,白龙岗之役的结局可能又会不同。
    这么至关重要的人,持盈怎能放他从眼皮底下溜掉?
    百里赞垂头丧气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几番求仕受挫,令他看起来落拓不堪,和普通怀才不遇的书生没什么两样。
    持盈偷偷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一路观察,小秋大呼小叫地追了上来,被持盈一把捂着嘴藏到墙角后:“叫唤什么,唯恐不被发现是不是?”
    小秋奇道:“夫人不是要追他吗,怎么又怕被他发现?”
    持盈白她一眼:“笨丫头,我就这么跑上去,请他到家里做客,人家能不觉得奇怪吗?总得有合适的机会啊,你这么大喊大叫的,别人指不定以为咱们是什么可疑人物呢。”
    小秋更加惊讶了:“请他到家里做客?可那天曹将军不是说,王爷从来都不喜欢读书人吗,我们把他请回去了,王爷不高兴怎么办?还是别了。”
    持盈站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教训道:“王爷高不高兴不是我做事的准则,只要是为了他好,他不高兴的事我也得做,别啰嗦了,一会儿跟丢了可就糟了。”
    小秋劝不动主子,只好跟着她一路尾行,横看竖看,前面那书生也没多特别,怎么就博得了夫人的青睐呢?不明白。
    别说她不明白,崔绎也不明白。
    下朝以后崔绎临时决定不急着骑马回家,而是到街上逛逛,打算买个礼物给“爱妃”,谁知却发现“爱妃”带着丫鬟鬼鬼祟祟地在大街上走,好像在跟踪什么人似的。崔绎顺着她们的视线望去,很快就发现了失魂落魄的百里赞,不由满腹狐疑——他们认识?不可能,长孙泰家教甚严,绝不会允许女儿和年轻男子往来,而且真要认识还用得着偷偷摸摸跟在后面吗?那就是不认识,可若不认识,又怎么会跟踪人家?
    抱着疑问,崔绎打发小厮先回去,自己跟在持盈和小秋身后,他倒要看看这刚过门的小妾偷偷追着个男人,究竟是想干什么。
    百里赞不知道持盈在跟踪自己,持盈同样不知道崔绎在跟踪自己,三人就这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地走了一条街之远,最后百里赞进了一家客栈,和一个同样衣着朴素的书生打了个招呼,坐在一楼的大堂里喝起了茶。
    007、据为己有
    百里赞进了客栈大堂,与一个同样衣着朴素的书生打了个招呼,然后坐下来一同喝茶。
    持盈也带着小秋走进去,找了张空桌坐下,竖起耳朵偷听。
    崔绎不能再跟进去,只得在门口假装买包子。
    “文誉兄这是……”那书生看上去比百里赞要年轻许多,见他一身灰扑扑,脱口而出。
    百里赞叹气坐下:“别提了,被人一脚踹了出来。”
    小二端来茶水,百里赞付了茶钱,掂着瘪瘪的钱袋,自嘲地笑道:“看样子我的路是到头了。”
    那年轻书生忙道:“先别忙丧气,再试试别的,马大人是中书侍郎,位高权重,看不上咱们这样的穷书生也正常,我听说吏部尚书程扈程大人好诗书,要不明天再去看看?”
    持盈伸向茶杯的手一顿:“程扈?”
    门外,卖包子的小贩热情地问:“军爷是要包子还是馒头?”
    崔绎眼神直往大堂里瞟,心不在焉地回答:“都要。”
    百里赞捧着茶杯黯然摇了摇头:“不了,我本就不擅诗文,勉力而为也不过是惹人笑话,还不如老老实实回乡种地,教孩子们念书认字是正经。”
    年轻书生又劝道:“天无绝人之路,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你不是一直希望出仕,将来做一个好官吗?就这么半途而废,将来老了,一定会后悔的。”
    隔壁桌,小秋低声问:“夫人?”
    持盈思索着自言自语:“程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程扈有个女儿,叫程奉仪。”
    小贩手脚麻利地扯了牛皮纸袋开始装:“军爷要什么口味的包子?要不各来两个?”
    崔绎随口答:“嗯。”
    百里赞苦笑道:“我就是写不出那些华丽的诗赋才一直中不了举人,本以为到京城来自荐,可以不考诗赋,只谈策论,如今看来,却是我太天真了,不能歌功颂德,便算不得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