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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只燃着一只细弱的铜枝灯盏,微弱摇曳的光亮,将母子三人的身影投映在榻内的围屏上。
萧劭凝望着屏风上的影像,亦是毫无睡意。
他抬起手,摁向被塞入衣襟里的那个锦囊,感受着衣物锦缎下玉石印章的起伏轮廓,静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问道:
“阿娘,你知不知道,父皇崩逝前,说的……是什么?”
是朕错了……
朕不如他……不如你……
这是父皇临终前,唯一留下的两句话。
那个“他”,指的……到底是何人?
“圣上说的,”
程贵嫔沉默了良久,方才低声开口道:“大概……是怀明太子吧。”
怀明太子?
萧劭费力思索,忆起曾在国史中读到过的这个名字,“那不是……父皇的兄长吗?”
程贵嫔点了点头,“嗯。”
怀明太子和萧景濂一样,都是当今太后所生的皇嫡子。怀明太子比弟弟大五、六岁,且又生得天资聪颖,很早就被立为储君。然而遗憾的是,英年早逝、又未有所出,因而最后储君的位置,才落到了萧景濂的身上。
萧景濂即位之后,既没按照惯例、对早逝的皇兄进行追封,也没有让人为其著书立传,甚至在国史中的记录,也只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宫中之人更是从不敢提及这位圣上的胞兄。
“可是怀明太子,跟我又有何关系?”
萧劭不解,“父皇为何会对我说,不如他、不如你?”
程贵嫔顿下手中的动作,默然片刻,声音低微:
“你的性情气质……据说,有些像那位早逝的太子……”
建武五年的中秋,萧劭以十岁之龄、与名士对论不落下风,名震京都,引得宗亲交口称赞。一向宠爱这个孙儿的太后,自然也不例外,甚至直接在萧景濂面前提到了立储的建议。
那一回,太后母子因此在萧劭的寝宫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随侍在侧的程贵嫔,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素来自恃风雅的圣上、情绪完全失控的一面——
“母后宠爱劭儿,不就是因为他像皇兄吗?从小就懂得揣摩人心,知道怎么让人喜欢、让人敬重,不像朕,不知君德,不懂量才,只会在风花雪月里消磨时间!如果不是皇兄早逝,这大齐主君的位子,说什么也不会让朕坐了去,对吧?母后当时,宁可死的那个,是朕吧?”
那时萧景濂双目泛红,语气尖锐,一字字地质问:“可母后怎么不想想,当初是你一心想要稳固皇兄的储君之位,从小让朕读佛学道、淡泊心志,才让朕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他从未被当作过储君来教育过,后来因缘际会、匆匆登上了帝位,应对起政务来,时常力不从心,全盘依仗臣子。这种时候,还免不了被太后提点,说他不懂御人之术,母子俩隔阂愈深。
那次大吵之后,太后便常居行宫皇寺不归、不再过问政事,避暑时偶与圣上见面,也只是彼此保持表面的客气,再无交心之谈。
程贵嫔垂下眼,语气中有深深的愧疚:
“你一定想问,为何我从未将这件事告诉过你……是阿娘不好,总觉得这些年你舅父给你灌输了太多争权夺势的念头,害怕你卷入权力的争斗、受到伤害,所以……宁可你父皇他,不要太喜欢你……”
那个世人倾羡的位子,真坐上去了,未必就是幸事……
萧劭摁在锦囊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锦缎下坚硬的玉石、硌得胸口微微钝痛。
这么多年的疑惑与不甘,始终阻绝在他与父皇之间的那一层隔阂……
竟然,如此。
程贵嫔轻轻抚上儿子的手,握进掌中。
“是阿娘自私了。总以为自己的想法,是最好的……”
兄长程芝,这些年来,给圣上身边送美人、给萧劭安排在太学的老师,培植门生、施压立储,无一不透露出其渴望权势的野心。可她却是个温软安静的性子,只盼着能过平顺淡然的日子,哪怕是从前张姏姆苦口婆心地劝她多在母亲面前诉苦、拿捏住兄长,她也只是逃避不谈,一味地淡然处之。
“你舅父的很多做法,我都不赞同,可他有一句话却说得没错,一个人若没有能力、没有力量,一辈子就只能仰仗旁人的态度而活……最后,连最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程贵嫔眼圈湿红,视线在萧劭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向床榻内侧的阿渺。
孩子小小的身体微微蜷着,潜意识地依偎向哥哥,即使是睡梦之中,也是眉头紧锁、呼吸急促……
想起她在御驾前喊出的那句“为了我们萧家,为了大齐,你让安思远当我的驸马、还要送我去那么远的风闾城,我就算心里再难过、再舍不得离开阿娘和五哥,也是会答应的”,程贵嫔心中翻涌出一阵酸楚。
这孩子,那日多半是听见了自己与圣上的对话,却一直装作自若、不曾流露出丝毫的情绪。难为她小小的年纪,就要负担起如此多的悲难愁苦。
而自己身为母亲,大难临头,竟没有半点保护孩子的能力……
萧劭循着母亲的目光侧过头,抬手帮阿渺捋了捋散落到颊边的乱发,然后轻轻地揽住了她。
另一只手,朝另一边伸出,拥住低头垂泪的母亲。
三人拥在一处的影像,投映在素纱的屏风上,柔柔淡淡、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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