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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0章 其实我想留

      说实话,赵昊对插手全国性政务,始终存有畏难情绪。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
    亚圣爱说大实话,一句话说穿了古往今来的政权本质——只要不得罪豪门大户,执政就不难。因为在民智未开的年代,社会舆论掌握在大户手里,他们的好恶决定了全国民众的好恶。所以得罪了大户就是得罪了全社会,你成了光杆司令还怎么玩儿?
    赵公子在江浙闽粤一带混得风生水起、一手遮天,依然不敢违背这句话。
    而且东南数省没有最大最反动最顽固的巨室——宗室藩王。虽然东南土地兼并也很严重,但因为工商业发达,地主大都倾向于种植收益更高的经济作物。
    人类追逐更高利润的本性,又让他们不满足于仅仅提供原料,会更大程度的投身工商业中。
    比如徐阁老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虽然他们地连阡陌,是不折不扣的大地主。但徐家的土地大都种了棉花,家里养了三四万织工,垄断了当时七成的棉布生意。为了攫取更大的利润,他们还积极参与走私,实现了原料、生产、供销一条龙。
    正是东南这种浓厚的商业气氛,才给了赵昊因势利导的机会。他通过江南集团捆绑了巨室的利益,通过不断革新的工农业生产技术,花样百出的商业运作手法,以及医疗、教育、军事技术的飞速提高,让巨室们获得了超过原先十倍的利润,享受了比原先大的多的权利,看到了比原先光明得多的前景。
    得到的远多于失去的,巨室们当然愿意跟着他干,听他的话了。
    即便如此,赵昊也只是通过长期租借的方式,来完成了一次不彻底的土地改革,以重塑东南的生产关系,解放生产力,加剧土地地主向工商业主的转变。但他并没有改变土地的产权归属,而且每年还要付给地主相当可观的租金。
    这才能不流血的在东南,完成一次变相的土地重新分配。
    但大明的经济发展极不均衡,整个北方还有西南完全不具备‘温和土改’的苛刻条件。没有水利工程和化肥农药的配合,贫瘠的土地会让‘家庭农场模式’变成赔钱的无底洞,开得越多赔得越多。
    就算他咬牙不计成本的投入,等修好水利,发展起化肥工业,也该进入天灾频仍的小冰河期了。水旱蝗灾,极寒天气可不是人力能抗衡的……非得等到半个世纪后,太阳黑子活动正常,情况才会好转。
    所以赵昊很清楚,自己在国内的地盘几乎扩张到极限,最多再加上长江中上游的湖广、江西,以及山东的胶东半岛。
    鲁西他都不敢涉足,一是那里藩王、衍圣公之流横行霸道,早已经彻底烂透了。二是运输不便,高昂的运费让一切生产都毫无优势,无法加入到工商业的大循环中。
    人不能跟天斗,在小冰河期正确的路数是大力移民南洋,减轻国内人口压力,甚至反哺国内撑过饥荒。待到极寒天气过去,再回头把北方的经济搞上去,然后再图北上,这是他早就定下的道路。
    但岳父要干的是给大明续命。大明开国二百年,已是积重难返,想要避重就轻是不可能的了。必须要狠狠得罪的官僚地主、宗室藩王、卫所军头这三大巨室,才有可能做到。‘得罪於巨室’势必会步履维艰,千夫所指……
    而且问题是,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国家延寿呢?在赵昊看来,不能为民族谋发展,不能为百姓求福祉、甚至连保护民众免受外敌侵略都做不到的国家,根本不值得留恋。让它早死早超生,换一个豪华升级普拉斯版的新华夏它不香吗?
    所以赵昊在运作赵守正入阁这件事上,一直不太积极。
    但张文明之死,给他敲响了警钟。历史强大的惯性,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扭转的。自己必须要做好岳父只剩五年寿命的准备了。
    赵昊很清楚,哪怕自己用了层层分身术,三大集团也已经是房间里的大象,早晚注定有跟屋子主人摊牌的那天。这天来的越早,对华夏的伤害就越大;来的越晚,则水到渠成的可能性就愈大。
    对赵昊来说,五年是远远不够的,他的三大革命和大移民,起码还要猥琐发育二十年、一代人的时间,才能给这个国家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么万一岳父五年后归西,剩下的十五年,谁来继续为三大集团充当保护伞?虽然西山集团和江南集团本身就已经是保护伞级别了。但大明朝可是君主专制社会,只有能顶住皇权的力量,才可以给予集团真正的安全。
    必须要未雨绸缪了。
    所以哪怕觉得老爹不是那块料,他还是没有反对爷爷的提议。
    但最靠谱的法子,其实还是设法让岳父大人多活几年……
    来的路上,赵昊忽然有所悟,要想让岳父大人多当几年保护伞,就得帮他过去眼下这一关。
    绝对不能像另一个时空那样搞得鱼死网破,从此与文官集团彻底对立,只能以强权压制不满。文官集团不敢明着作对,便处处阴阳怪气、集体发挥,惹得张相公整日怒火中烧,性格愈发偏执,最终把自己焚毁,落了个英年早逝、身死道消。
    这世上,做什么事都要设法减少摩擦,足够润滑才能让大家都舒服省力。赵公子也不能白让人叫‘小阁老’不是?这次他决定来充当张相公和文官集团间润滑剂,让他们不要搞得那么痛苦……
    但当他将自己的想法讲给爷爷,赵立本却直皱眉头道:“棘手!你这么搞,弄不好就里外不是人啊。”
    赵立本抽两口烟,整理下措辞道:“你岳父的考成法把百官都逼得太紧,这几年颇有些官不聊生的意思。就是江南帮也颇有微词,只不过是看在你我祖孙的面子上,不愿发作罢了。”
    赵昊点点头,这很正常。当家三年狗也嫌,何况张相公都已经柄国六载了。他知道老哥哥赵锦就不大喜欢张居正,认为张相公太‘操切专断’、‘目无余子’了,实在有失首辅风度。
    爷俩商量了一宿,也没商议出个稳妥的法子来,赵立本只能让赵昊先去守灵,静观事态发展再随机应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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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昊次日中午抵京,家也没回,便直奔大纱帽胡同,披麻戴孝扮演苦逼的孝子贤孙去了。
    张相公虽然儿子众多,但眼下只有嗣修在身边,其余都在江陵老家,倒也正需要这个半儿来顶上。
    至于他的宝贝闺女,张相公才舍不得用呢。张筱菁只来哭了一次,就被他黑着脸撵回去了,骂她才出了月子就乱跑,落下病根怎么办?
    赵昊也心疼妻子,让她回家好好带孩子,自己在这儿守着,也会把她那份孝心尽到的。
    只是赵公子没想到,这份孝心尽起来,真是难得苦累哇……
    正常来讲,官员闻丧上表请辞,很快就能获批回家丁忧。可张居正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乞求归里守制,可皇帝母子就是铁了心的要留张相公,于是便形成了漫长的拉锯状态。
    吊唁的宾客始终络绎不绝,有人为了表达哀思,甚至来了两三遍。可苦了替张相公磕头还礼的赵昊和张嗣修了,两人见天从早跪到晚,膝盖和脑门儿都青了……
    但这是值得的,这种时候好好表现,岳父大人才会把他当成亲儿子啊。
    另一边,赵立本也返回京城,密切关注着官场的风向。大纱帽胡同和赵家胡同距离不远,赵昊隔一晚上回家一趟,正好跟老爷子通气商议。
    赵立本告诉他,虽然目前尚在走三辞三留的套路,但舆论对张相公已经有看法了。盖因邸抄刊出的张相公《乞恩守制疏》中,虽自称是‘臣以二十七月报臣父,以终身事皇上’,但文字间态度并不坚决。
    “他甚至说什么‘臣闻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报。夫非常者,非常理之所能拘也。’”赵立本戴着玳瑁眼镜,啧啧有声的品读着张相公的大作道:
    “这其中,话里有话啊。尤其‘非常理之所能拘’一句,用在乞恩守制的奏章上,非但牵强附会,而且自相矛盾,也难怪别人会多想。”
    “嗯。”赵昊仰面靠在躺椅上,让马姐姐用冰袋给自己冷敷脑门。“只是为下文作铺垫罢了。”
    “不错,这后头越说越露骨啊。”赵立本摇头晃脑道:
    “听听后头,越说越不像话……臣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徇匹夫之小节,而拘拘于常理之内乎?况奉圣谕,谓‘父制当守,君父尤重’,臣又岂敢不思以仰体,而酌其轻重乎?”
    念完他摘下眼镜、搁下邸抄,不无揶揄道:“这都像人话吗?还怪别人乱嚼舌头根吗?”
    虽然知道这是机密书房,四下都有护卫把守,赵昊还是心虚的看看门口,唯恐让小竹子听到一般。
    然后才无奈叹气道:“岳父大人身边的人都在劝他夺情,各部也都上了慰留的奏疏,可能让他觉得局面尽在掌握吧。”
    “你得劝劝他坚决一点。”赵立本道:“这样暧昧不清,徒增笑耳。”
    “我怎么劝啊?这奏疏都是他亲笔写的,根本不容旁人置喙。”赵昊苦笑道:“而且人家都劝他夺情,我若敢唱反调,恐怕大耳刮子就抽上了。”
    “也是,那就继续看吧。”赵立本叹气道:“不过以老夫混迹朝堂多年的经验看,现在的风向很有问题,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幺蛾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