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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步伐稍乱了一下又加快几分, 迅速走到上座坐定, 轻咳一声, 低头盯着手旁茶盏, 嘴里平常态说道:“七娘怎么过来了, 快坐。”
莫七七初入新顾府,从大门处一路行来, 与自己记忆中的老顾府、她唯一见过的深宅大院对比,觉得新顾府仿佛占地小些,然而方正整洁,院落井然,道路平坦,楼台亭阁,花木扶疏,下人有序,说不出的好看秀雅,被深深震慑到了。
她在花厅里端详一阵桌椅上的精巧雕花,悄悄摩挲着猜测是什么木料,再偷眼看墙边多宝架上的摆设,觉得每一件都像是无价之宝,越发觉得一身粗麻白孝的自己格格不入,心底忐忑不已,跳得砰砰作响,后来索性将视线定在门口,一心等着主人的出现。
这里,就是陶氏和熙哥哥的恩爱府邸,今后,也会成为自己的家吧?
看到熙哥哥身披霞光走过来的刹那,莫七七觉得眼前一亮,心也一下子踏实了,自己要好好跟着他,跟一辈子,在陶氏身子不便时陪他,为他做鞋织衣、为他生儿育女,等自己死后,在顾家祖坟里,他们夫妇近旁,占小小的一席之地。
莫七七“诶诶”应声,动作轻柔地坐回去,双足并拢,手也规矩交握,努力做出端庄矜持样子,细声回答说:“熙哥哥,我今日,想来拜会夫人。不晓得,夫人愿不愿意见我。”
“为何有这样的念头?”顾凝熙仿佛听莫七七提起过,想见见荷娘,然而,他前些日子刚和离,去哪里给她变出个荷娘来?对于姑娘心事,更是没有细究过。
“熙哥哥,你看,我哥哥头七都满了,眼看二七就要下葬,我就守着空院子数日子就行,按大和尚的说法,没有那么沾晦气了,所以我想着,可以拜见主母了,这便来了。也是正理不是?哦哦,我还带了女红,想给主母过过目,若是她哪里不喜欢,我可以拆了重新做,我手脚很快的。”
顾凝熙更觉荒唐,顾府里,没有主母了,被他气走了,荷娘不要他更不要这个府邸了,遑论一点点女红。莫七七,就是那个引子,自己,则是昏昏沉沉间造成这个局面的祸首。
他沉默不语,凝视莫七七良久,从她扑闪闪的睫毛上、眨动变多的眼睛里、不自觉抿紧的唇瓣间,清楚感受到期盼和不安,从而体悟到小姑娘想要寻求认同和接纳的心情。
原来,人的情绪,真的能从面目五官里传递出太多太多,这是他半生以来都接收不到的。
所以,他这二十六年来,不论是被严父屡屡呵斥、被同辈欺侮挤兑、还是被同僚暗传流言,甚至无亲无朋,唯有娘子曾经毫无保留的接纳自己,如今也决绝而去,都是应该的,因为,他是木头,不能观察、领会、回应他人情绪的朽木。
突然,想拉他人共沉沦的恶念潜滋暗长,占据了神智,顾凝熙嘴角含了温和笑意,定定注视着莫七七,用他被娘子夸赞过“清泉濯耳”的声调,缓缓说着:“七娘,没有夫人了,我和离了,而且,我心如死灰,不想纳妾了。”
“和……和离……不应该啊……前世……熙哥哥,你说的,我听岔了么?什么叫做……不想纳妾?”像是迷失了方向的稚童,莫七七眼神光亮瞬间消失,头垂、肩缩、腰塌,手里攥着的新帕子被捏皱,声音细细小小,生怕惊动什么怪兽一般。
顾凝熙撇过脸去,手指无意识敲击大腿,一边唾弃自己,你是个君子么?出尔反尔,欺侮弱者,你在世间哪里还有立足的必要?
一边又有奇异的畅快,他省略了徐徐图之,冒着得罪亡灵的风险,担上背信弃义的骂名,到底,将自己心底最深的念头,干脆利落地对当事人,说了出来。
开头的话已出口,顾凝熙觉得后续言语,如同洪水决堤,争先恐后从嗓子眼里往外冒:“七娘,我是个罪人。一罪是愧对我家娘子,这与你不相干,我就不细说了。二罪,是带累了你们兄妹,莫兄弟还好些,我会好好办理他的后事。但是对你,七娘,我愧疚太深。”
莫七七紧紧盯着他,以为方才确实听岔了,眼角沁出一点点泪光,咬着唇道:“别这么说,熙哥哥,你肯纳我,不嫌弃我,是有恩于我。”
顾凝熙努力剖白自己:“七娘,我想说的,就是,我不能纳你。你别哭,我看得真切。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给你招来了歹徒,伤害了你,我应该赔上我这一生,护你周全。但是,我不配,我品行肮脏,神魂不全,无法照顾你。”
他长长叹一口气,仰头望着屋顶横梁,稍稍平复心绪,屏住呼吸,期盼眼尾的润湿尽快消去。
“熙哥哥!你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你就是嫌我脏!嫌我不是黄花闺女了,对不对?”莫七七尖叫起来,狠狠一把抹去满脸泪水,快步走到顾凝熙身旁,从上方俯瞰俊朗的男子面容。
早在顾凝熙颓唐述说“没有夫人”的时候,流光就拽着其他人离开,将花厅门关上,守在屋外。
即使这样,她们在门口也听到了莫七七高声破嗓的“嫌我脏”等语,面面相觑。识书和逐月悄悄走远了几步,流光咬咬牙,确认没听到主子爷令他们远离的吩咐,还是紧紧守着、听着、记着。
顾凝熙苦笑起来,从头至尾,他压根没想过,这一辈子,会与莫七七有任何云雨方面的瓜葛,又怎么会考虑到她是不是完璧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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