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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苗从一片枯黄,开始悄悄变得嫩绿,直到被人发现时已成了一大片一大片颇有些望不到边际的绿色毯子。风轻悄悄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草软绵绵的,带着些泥土的气息,还有各种将开未开的花儿,都在微微湿润的空气里酝酿,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样子,也是一首首礼遇新生的赞歌。
“新生。”
陆婉儿想,不仅是这沂州府的山川麦田,也不仅仅是居住在其中的那些花鸟鱼虫,就连自己这个外乡人,此时也在这个充满了希望与治愈的春天里,好似感受到了“新生”。她喜欢极了这样分明的季节,也喜欢极了从一片荒芜中,就能长出生命的震撼与喜悦。
而对于陆二小姐一大早就踏上游春行程之事,因并未有人觉得需要特别禀告于温家少爷,所以他自是不知。
晨起去同父母亲请了安用过早膳后,便安排仆僮回了昨日地方太守送来的宴请拜帖。对于掌控着地方实权的沂州府官,温彦行还是特意修书一封,言辞委婉,比如“只因守孝之日尚短,不便参与太过热闹的宴会,咱们来日方长......”云云。
官场之事,向来都有些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的应对方式,从京中回来的温家少爷,处理起来还是游刃有余地。正如老师所言,在自己尚未完全想清楚,守孝期间到底能做些什么之前,宜静而不宜动。
一早上忙完这些,终于有时间独坐窗前烹水冲茶的温彦行,也发觉了那个小院儿的明显变化,绿色盎然了起来,就是隔的太远看不仔细罢了。也不知今日院子的主人为何尚未见踪影,静悄悄地像没有人一样。
温彦行哪知,根本不是像而就是没有人在家,人家陆二小姐正在城外的新生里,又哭又笑的撒着欢儿呢。
自从与岳沐之的感情生出罅隙,到纳妾之事婚姻亮起红灯,再到几月前的彻底和离;陆婉儿从未敢真正回头审视过自己的那些经历。说来不过是需要积攒一些忘记过去并大步向前的决心和勇气,可一切发生的太快,还是让人猝不及防地只能被动向前,哪会给人更多选择的权利。
说起来,谁又能在“和离”这件伤敌一千却也早已自损八百的事里,做到快速潇洒地抽身呢,即便有人能,也都只是加了很多伪装而已。
初恋,于人而言总是纯洁美好的,也正因为此才有了许多人心口那个抹不去的朱砂痣,才有了于一些人而言,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会念念不忘的幻想。
陆婉儿想,对待当初那份炙热而又简单的感情,自己是付出了全部信任和期待的,从未想过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亦从未在那段感情里给自己留有后路,因此才会在得知玲儿将要入门为妾时,生出了被最爱之人背叛的那种无法接受。
而真正绝望的,却是在冷静思虑过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竟悲哀地发觉,自己无法把错误安在任何一个当事者身上,原来让自己不能呼吸,无法承受的那个错误,于其他人而言或许根本就不能称之为错的事,说不定还是个极自然的好事。
好在自己还是有弃了那段感情的权利,无非是像现在这样,如无根的浮萍飘在异地他乡;也无非是在对未来的迷茫中虚度时光;更无非是在回洪州后,于别人的指指点点中孤独终老。
任自己扒开那些随意掩盖的伤痛,虽又像要沉入湖底那般窒息难受,陆婉儿却知道,短暂地遗忘只像手术前用的麻沸散,在最难的时候麻痹一下自己足已,却是不能让受创颇深的伤口真正止血愈合的。
想要旧疾最终成疤,还是需要鼓起勇气进行下一步地清创,把伤口上坏死的部分去掉,涂上即便药效没那么强,但只要不会令其继续恶化的药,然后用干净的布条绑紧,历经一番时间的涅槃之后,方才能获得新生。
也正如这沂州府的春,无不是经历了严寒难熬的冬天,才迎来了新的希望。而也并不是如眼前这般,所有的万事万物都能从寒冬里熬过来,更有许许多多被忽略,熬不过的。
所以越是伤痕累累的时候,其实时间越是紧张,因为它不但有愈合的能力,也同样有着感染的风险,拖得久了当真是不妥。
借着今日,有关春的震撼感受,陆婉儿吩咐丫鬟玲儿不要跟过来。独自一人在田野的僻静之处,试着直面曾经的一切,有满目疮痍的不堪,也有更多温暖的记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着,甚至连嚎啕大哭她也未曾再去刻意收声躲藏。
没有得出“世上一切缘法皆如镜花水月,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顿悟,是因为她觉得那些回忆都真实极了,不该被否认也不该被虚化。
倘若一心只想要将过去遗忘,遗忘到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又有何存在的意义?过去既然都是虚无的,那未来又如何真实呢?或许有人会说,那你可以把好的记忆留下,不好的忘记呀?!可真正记忆里的那些好与坏,大都是连在一起的,又如何将二者完全剥离开呢?
陆婉儿想,自己“新生”的关键,许并不是选择性遗忘过去,而是要选择“放下”。心怀悲悯也好,冷静自持也罢!只有不去质疑那些客观存在的过去,才能由心放下那些或悲伤或荣耀或留恋或不舍的感情,也从中积蓄出感悟和力量,应对接下来的人生。
若喜欢这北方四季分明的春,未尝不可长久地留下来;若喜欢玲儿的陪伴,便未尝不可想法子从温府那里换来她的自由之身;若需要为了那些想过得生活,便未尝不可去经商赚钱,以用来在任何时候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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