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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之后饭桌上依旧上演觥筹交错,佩芷厌烦,捱了一会还是难忍枯燥,正打算溜出去,就看到耿公馆的下人引着位迟到的客人进来。
他今日穿了身冷灰色的长衫,略有些浑浊的颜色被他穿起来依旧满是出尘的气质,走进的这尽是虚伪与客套的酒局,让人觉得违和。
耿六爷笑道:“孟老板!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孟月泠答道:“散了戏有事情耽搁了。”
这厢饭菜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众人便移步到旁边的偏厅落座,也没人问孟月泠吃了没有,边走边起哄让他务必得给大家来一段。
佩芷在后面嚷了句“他还没吃东西呢”,奈何声音太小,立马被压了下去。
大伙围着孟月泠坐下,唯独让他站在中间,佩芷端着盘她觉着味道不错枣泥酥,立在隔开餐厅和偏厅的屏风旁,本想递给孟月泠问问他吃不吃,现在也挤不进去了,只能咬牙看着这个场面,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是自愿站在这里的,可这间厅子里,只有下人是站着伺候人的,耿六爷既然请了孟月泠,他就应当是来做客的,何以至于还是要低其他人一等、给他们唱戏取乐?
佩芷本以为孟月泠是断然不会唱的,毕竟他是那么傲兀的一个人。
可她想得太简单了些。
他面上不悲不喜,平静开口:“那唱段《大登殿》。”
耿公馆的下人给他倒了盏茶,佩芷看着他接到了手里,没有喝的意思。佩芷便知道,那茶水是温的,他不会喝了。
周围安静了下来,孟月泠张了口,手端着茶盏唱了起来,便是“讲什么节孝两双全“那段。
佩芷不信刚刚起哄的那些人都爱戏,只是他们知道耿六爷好戏,拿孟月泠来讨耿六爷开心。她气孟月泠答应得这么爽快,可她早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正因为心底里知道孟月泠没得选择,只能答应,她才更感觉到一种深刻的无力。
今夜姜伯昀和姜仲昀都来了,伯昀自然是如坐针毡,频繁地用手里的扇子敲打手腕,那节奏根本不是孟月泠清唱的调子,他显然是烦躁的。
仲昀爱看台上漂亮的、雌雄莫辨的男旦,孟月泠穿常服的样子虽然斯文,但还是缺了点女人味,他不喜欢,偏头和同样不懂戏的严家少爷聊天,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容。
其他人也是表情各异,许多是完全不懂戏的,但皆因商贾出身,似乎觉得白看了孟月泠的表演就算赚到,坐在那儿不懂装懂地听下去。
她觉着这偌大的厅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撂下了装枣泥酥的盘子,扭身跑了出去。
孟月泠找到佩芷的时候,她正在花园的假山旁边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站在游廊朝她问道:“你在干什么?”
佩芷转身看向他,脸上写着惊讶,他们已经太久没说过话了。
他刚刚才厅子里便看到她了,人多的缘故,又都拥着刚到的他,他没来得及细瞧。
眼下倒看得真切,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穿女装,倒大袖的月白色旗袍,上面有影影绰绰的竹样暗纹,胸前挂着杏色流苏压襟坠子,一支素金簪把青丝挽起,除了双腕上的春带彩鸳鸯镯,再没别的装饰,连耳环都没戴。
她的眉眼之中有一股罕有的英气,弱化了通身温婉的气质,未语先笑:“ 我在看池子里的鱼。”
孟月泠走了下来,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站在池塘前。
一片沉默中,佩芷忍不住偷瞟他,孟月泠转过头来把她抓了个正着,四目相对,有些尴尬。
“我……”“你……”
两人同时张口,又同时闭口,佩芷急忙说:“你先说。”
孟月泠看着她:“你先说。”
佩芷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干巴巴开口:“我想说,好巧啊,你也出来了……”
她显然是没话找话,孟月泠也看出来了,但还是认真回她道:“我专程出来找你。”
佩芷说:“找我做什么,你不是在里边给他们唱《大登殿》么。”
他答道:“唱完了。”
佩芷见他没明白她的郁结所在,急匆匆说道:“耿家既然请了你,就是请你来做客的,你跟他们没区别,凭什么刚进门还没坐下就得给他们唱一段?便是去风月场所点首小曲儿还得掏钱呢。”
孟月泠蓦地笑了,笑容转瞬即逝:“你说得有道理。”
“你既知道,还那么好说话,让你唱你就唱。”
“我若是不答应,他们就会一直惦记着这茬,眼下这时候我便出不来。”
出不来便不能寻你。
佩芷问:“就不能不唱?”
孟月泠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也从来没人会问答案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猜她心里也一定知道答案,知道答案还能问出口来,或许算得上有一颗赤诚之心。
他答道:“不能。”
佩芷说:“我以为以你如今的地位,你有得选。”
他想他哪来的什么地位,吃了戏饭,就注定跟“地位”这两个字无缘了。至于有没有得选,他若是有得选,当初就不会学戏。
早些年戏班子跑外码头,到了当地第一件事就是拜客,挨个上门去拜会当地的大亨,多是些高官富商,也有流氓头子。受到过的轻蔑和嘲讽数不过来,自然还有各式各样的羞辱,那些日子没有一天不是硬着头皮熬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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