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1)
再比如同样推辞了开国郡侯爵位的祝北河,他受封大理寺卿, 除了功臣年俸,还可以领一份正三品的年俸。
对于功臣后代,顾烈还承诺了荫举制度,只要有能力,不愁后人无官可做。
因此,顾烈对于功臣的封赏,其实是极端慷慨的。
能够压制功臣称王称侯的野心,这些丰厚的嘉赏也是重要原因。除此之外,更因为顾烈自己本身就是打下江山的最大功臣之一,拥有极高的个人威望,在楚人心中更是唯一的王,在当今局势下,绝没有被替代的可能。
那么如此一来,就更加体现了狄其野获得的赏赐之惊人。
许多人都在猜测顾烈此举背后的深意。
首先是定国侯,这个定国二字,就用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前朝不是没有打下半壁江山的功臣,但能用上定国二字的,一个也没有。道理很简单,你定国了,那帝王算什么?你一个武将定国了,那文臣算什么?
而且,顾烈在封赏功臣的过程中,很明显地抬举了文臣,没有让武将独大,唯独一个狄其野打破了平衡。
这就已经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顾烈还破例给了狄其野封地,封的还不是别的地方,而是顾烈自己的老家云梦泽,而且还不是只让狄其野享受封地的税赋,而是明文写了享云梦泽田地税赋驻军。
这什么概念?这就等于说跟着狄其野的数万精兵根本不会被打散入编,划入大楚如今管理军队的大都督府兵部管辖体系,而是顾烈直接帮狄其野把精兵养在了云梦泽,和他自己的水师精兵作伴去了。
然而,与此同时,顾烈并没有给狄其野真正管理云梦泽的权利,所以云梦泽虽然是狄其野的封地,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国中之国,狄其野并没有掌控云梦泽的行政管理权。
这到底是防备狄其野,还是不防备狄其野?叫人看不明白。
其二,顾烈还给狄其野加封了太子太傅。
这个官职从先秦就存在于世,但早已成了虚衔,属于三孤之一,多是帝王赏给臣子的美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但顾烈给狄其野加封的这个太子太傅,是正一品,还赐住东宫,这就完全不再是虚衔了,而是真真正正的实职,不仅是教养王子,而且是完全有资格上朝理事的。
尽管众人都听说过狄其野是小王子他舅舅的八卦,可狄其野已经是这么大的功臣了,再给他一个正一品的实职,那顾烈还怎么把他排斥于政务之外?
总不能说,顾烈对狄其野信任到了这个地步吧?
然而,与此同时,赐住东宫这个事,又很值得寻思。
让狄其野住在东宫,就等于狄其野的一举一动都处在顾烈的监视之下,别说谋逆,就是一言一行,都得万分小心,稍有行差踏错,立刻就会被抓住把柄。
所以,不少人认为,赐住东宫这一点,才是以后图穷匕见的关键。
带着这样的顾虑,尽管大楚朝堂还未彻底组建成型,众人站队却是已经差不多站个清楚了。
大楚功臣,大致可以分为两大集团,一是楚顾家臣集团,二是外来武将集团,前者以姜扬为首,后者以狄其野为首,然而这两大集团的内部都并不是铁板一块。
楚顾家臣集团,有文武之分。
家臣有五大姓,姜左钟祝庄,其中姜左是武将世家,祝庄是文臣世家,钟家可以说文武双全,也可以说两样都相对平庸。
眼下,大楚文臣之首却是姜家出身的姜扬。
目前家臣间并没有太过明显的矛盾,尚还算是团结。
与此相对的,外来武将集团,就可以说是一盘散沙。
大楚功臣中的外来武将,大致可以分为信州降将、蜀州降将、主动投奔三类。
信州失去了敖戈,势力不如如前。
蜀州降将中最大功臣毫无疑问是陆翼,但陆翼还有个楚人身份,因此另两位蜀州降将与他并无太多来往。
主动投奔楚军的外来武将,除了和谁都不亲近的狄其野,最大功臣就是左右逢源的颜法古。
可颜法古报完女儿的仇之后,已经是无欲无求的状态,甚至想把副职当正职,和顾烈说想去管钦天监,指望他带领外来武将们争权夺势,还不如自己上比较快。
所以眼下朝局乍看清清楚楚,但其实有些混沌不明的意思,众臣究竟是如何站队,还得开朝后慢慢观察。
好在时间充足,楚王登基称帝后,众人就要动身迁往中州都城,正式启用楚都。
原本计划是在燕朝皇宫暂居,等中州皇宫建好再搬过去,但顾烈认为地方与中央的文书报信等等渠道都还没建立,与其先在燕都弄一遍再改回楚都浪费时间,还不如直接到楚都弄个清楚明白。
其实姜扬是顾虑到中州皇宫还没建好,但既然顾烈不在意这些虚的,那众臣自然照办。
*
春寒渐褪之时,顾烈在前朝皇宫登基称帝,年号楚初,定都中州顺天府。
楚初四月廿三。
前朝皇宫金殿。
顾烈身穿龙袍,冠冕垂旒,在钟罄琴音中缓步行来。
狄其野与姜扬一左一右,统率群臣跪地而迎,齐声恭迎。
狄其野望着那人踏上金阶,坐于龙椅。
他傲视天下,不怒自威,明明是火凤楚人的杀神帝王,却像是一尊冰雕出的龙神。
平身。
群臣山呼万岁,磕头谢礼。
姜扬朗声念出告知天地山河万民的封表,至此宣布,大楚立国。
群臣又跪,恭贺万岁,恭贺大楚。
顾烈下旨定年号、定都、赐宴。
群臣再跪,谢赐。
那一夜,所有功臣都像是一家人一般共饮笑闹,有人想起一同打仗却没能走到这太平日子的同僚哭了起来,有人想起与燕朝血海深仇破口大骂,有人想着以后终于不用再打仗了喜极而泣,还有人只是带着笑容沉默地喝着酒。
饮宴过后,杯盘狼藉,这些大将军大官人,不少都醉倒在案后打起呼来。
顾烈的酒壶里装的是白水,他清醒地看着这一切。
顾昭早就已经让侍人带回殿内睡了。
狄其野早不知去了哪儿。
顾烈摇头笑笑,站起身来,吩咐侍人们好生照顾喝醉的功臣们,随后,没让那堆礼仪仆从们跟着,慢慢向金殿走去。
他要去那里等一个人。
这大概,就叫守株待兔。
还是那金銮宝殿,还是那足金龙椅,还是那冰冰凉凉的萤石地砖。
白日里的喜庆红毯已经撤去,因为顾烈已经计划烧毁这里,所以但凡还能用、还有用、还值钱的东西,都会被带走。
那天狄其野听了他和姜扬的商讨,不那么褒义地感叹:您可真是勤俭持家。
顾烈现在回想起来,还行吧,比狄其野前世那句谁让您抠门的评语好听多了。
日光下半透明的深紫色萤石,在月光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水潭。
顾烈走上金阶,坐在那把龙椅上,默默思索着朝堂局势。
不知等了多久,那只白鹤终于涉水而来。
顾烈。
顾烈这回直接给定国侯定了白色袍服,简洁利落的一身衣裳,绣了金线的流云暗纹,省得百官总是参定国侯穿的不合规制。
正一品的白鹤补子也正合适。
顾烈望着这个从头到脚都是自己一手置办的人。
他心生欢喜,也生出饿意。
狄其野。
第86章 能好怎(一)
狄其野走近了, 顾烈才看清他脸上是认真凝重的表情。
这种表情, 顾烈曾经看过一次。
前世某次朝堂论战, 狄其野不情不愿地站在百官之首不说话,顾烈有心问他一句:定国侯以为如何?
狄其野凉薄地笑笑:臣没有看法。
他那个样子,没有看法才有鬼了, 顾烈就是尊佛,也给他逼出了火气来,忍怒道:定国侯有话不妨直说。
陛下, 狄其野直接一撩王袍, 无比潇洒地往地下一跪,那请陛下先恕臣不敬之罪。
文臣言官登时精神起来, 他们预感接下来三个月的奏章都不用愁写什么了。
顾烈的心当场就凉了半截。
你说,顾烈咬牙道。
狄其野还看似恭敬地先对顾烈一拜, 然后才老实不客气道:那我就说了。
臣以为,朝廷为夺民财之贼窟, 陛下是天下贼首!
放肆!
金阶是通向龙椅的阶梯,低矮平宽,两侧有描金画龙的低矮围屏。三步金阶向上, 就是龙椅所在的金台。
狄其野刚在金阶上坐下, 忽然听顾烈低声笑了起来。
他是靠着围屏侧身坐着,青龙刀被放在他的手边,一抬眼就对上顾烈的视线,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顾烈低头看他, 为何坐那?
狄其野长腿一伸,软靴轻点金阶下的地面:杨平死在那,脏。
顾烈摇头笑笑。
顾烈。狄其野认真地看着他。
顾烈嗯的应了一声。
狄其野郑重地说:你想让我上朝参政,你有没有想过我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观念,有没有想过我和你之间百分百会出现的分歧,有没有想过你我之间面目全非那一日,要怎么办?
顾烈当然都想过,而且已经想了两辈子了。
但顾烈还是想听狄其野说更多的话,想让狄其野把上辈子闭口不谈的,都讲给自己听。
于是顾烈反问:你就那么笃定,你与我之间,一定会面目全非?
狄其野无奈叹息。
他其实不想说一些对这个时代并没有多大意义的空话,可事已至此,不和顾烈交底是不行的,顾烈将他捧到了一个无法回避的境地,他再回避下去,影响的就不止是他自己,还包括顾烈,包括追随他的手下,包括整个大楚。
狄其野习惯将命运掌控于自己手中,他从来是命运的强者,顾烈却要求他臣服于王权,做一个真正的古代臣子。
若要对抗,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故意众叛亲离,将自己彻底变成大楚朝堂的众矢之的,走向自古名将的宿命结局。
然而,今时今日,狄其野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顾烈已经闯进了他的命运里,成了他不得不考虑的一部分。
想要陪着顾烈走下去,就意味着在一定程度上背弃他的原则,向王权妥协。
而狄其野并不确定自己能够承受多大程度的妥协,这考验的是他与顾烈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做到互相信任和充分交流。
所以,在这个顾烈登基称帝的夜晚,他不得不来说一些顾烈绝对不会爱听的话。
我稍后说的话,你听了一定会生气,狄其野事先警告道,但若我今夜不说,你以后会更生气。
战场下的狄其野,很少有这么认真的样子,尤其是在前世记忆中,大楚开朝后,狄其野就一直是以懒散任性的形象示人,生怕言官不来参他。
月光清冷,更把这个肤色白皙的人衬得玉人一般。
前世狄其野虽然背着个大楚兵_神的_名头,却因为死因蹊跷,少有祭奠供奉,顾烈心中不是不痛惜的。
后来他才听说,大楚民间少女们早已约定俗成,每逢七夕,都要在夜里摆上瓜果供奉狄其野的小像,求的还不是姻缘,是求狄其野保佑她们越长越美,倒让顾烈哭笑不得。
想来,这些闺阁女子都清楚,学狄其野的做派是绝对嫁不来如意郎君的。
思及这段不知该如何评价的笑谈,顾烈点头应道:你说。
狄其野不知为何顾烈心情这么好,又奇怪的看了顾烈一眼,但想想顾烈今夜在仇家皇宫登基称帝,心情好也是理所应当,于是将此念头抛在一边,斟酌片刻,才终于开了口。
没有一种制度是完美的,文明的进步也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我并不是要在这个时代缘木求鱼,而是想要向你解释,为什么我和你终究会是对立的。
说对立,也不是说我一定要找你的麻烦,但这或许比找你的麻烦更糟。
顾烈,我可以做你的臣子,却永远不可能真心臣服于王权。
话音未落,狄其野去看顾烈的眼神,发现那双浓于黑夜的眼睛里满是晦暗不明,却没有生气。
狄其野垂眸,继续道:我也许是一个幸运的人,我所处的时代并不是一个和平的时代,所以我能够在先锋营中拼出一席之地。
然而,即使是在战时,我的时代与这个时代的根本不同在于,就算我是上将,我在人格上与我的士兵们、普通百姓们,也是平等的。
这意味着,我对王权专_制有着根本上的不认同。
狄其野停顿片刻,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说明,然后才接着说:如果你不能明白,这或许类似于先秦古儒学说,它讲求民本,讲求人文与理性,而对帝王专_制,是抱有排斥和怀疑的。
那诚然并不是完整成熟的思想,但对于个人对于人性,带有天然的尊重。
然而后世儒学为谋求帝王宠爱,媚于经学,大一统王朝更是外儒内法,所谓欲为其国,必伐其聚,王权空前集中,对个人的控制甚至于不能忍受家族这样的聚集体,强调做帝王的忠臣。
而我们的时代是没有高高在上的帝王的,理论上,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平等的权利与义务。
你想要建立一个强大的楚朝,你是明君,就必然走向王权独尊。
狄其野无奈地笑笑:也许这么说还是太空洞了。我也不是想要用不适用这个时代的思想说服你。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我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你是对的。
我不会因为你是帝王,就赞同你的观点、做法。一件事的对错,我永远不会从派系、利益去考虑,对我来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既然要我做一个臣子,要我站上朝堂,你就要做好准备。
我也许无法干涉你的决定,我也无意强求这一点。但你也要明白,我永远不会更改我的原则。我可以为你妥协,但我自己都无法保证,我究竟能为你妥协多少
在他人眼里,我不会是顺臣,不算是纯臣,大概,就是一个被你抬得不知天高地厚、时而语出惊人的宠臣。
狄其野茫然地看了看殿外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