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9章 学士思苦,有家难归
九月的长安城中,秋风飒爽,既没有夏日的潮闷,也没有冬日的酷寒,可以说是一年之中最好时令。
除了气候宜人之外,九月也是天下各种物料盛集京畿的时候,来自天下诸州的贡赋沿运渠源源不断的输入京中,各地的游商坐贾们也在利润的诱惑下纷纷入京,无论是民生百用,又或各种异域奇珍,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填满了京畿内外大大小小的仓邸。
长安城中各类行市货品充盈,无论是市井小民,还是达官贵人,全都可以尽情享受丰富物质所带来的满足感,往日积攒的辛勤报酬入市变换成各种物资,方方面面改善着生活。
随着物料的汇集,行市间的物价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甚至影响到了普通民众们基本生活需求的选择。
这其中影响比较大的便是绢钱的对比,在开元初年,一匹绢按照品质的不等,兑钱大概在四百到一千钱之间。
可是到了如今的开元四年,随着生产力的恢复,长安百坊之间几乎家家都有织机在转,更不要说那些官办民营的织场。
更重要的是随着飞钱汇票的盛行,各种绢缣逐渐退出了大宗交易的市场,其使用价值也越来越退回到满足日常的穿衣需求。所以如今各类绢缣价格都是锐减,较之数年前几乎腰斩过半。
这样的价格波动对民生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虽然长安这样的大都邑商贸日趋发达,但大多数的籍民仍以耕织为本业,明明做工一直勤奋,但收入却减少许多,自然让人不解并不满。
为了维持民众们的收入水平,圣人归京之后便着令官府出面收购民间绢缣,将价格托在一匹绢三百钱左右的位置上。虽然仍比不上往年的高位,但也总算保证了民众们生产的积极性。
至于官府所收购的海量绢缣,则就主要用于对外的商贸,特别是在青海方面,确定了每贡一缣的贡赋额度之后,对纺织品的需求大增。而且周边入唐的蕃胡商贾们,也比较乐意收纳绢缣,一则便于储藏运输,二则长途运回后仍然有着极高的利润。
绢缣虽然有所降价,但对民生的影响其实没有数字上体现出来的那么大。因为绢缣在降,其他必要的生活物资也在降价。
人生在世,无非衣食住行而已。绢缣降价本身就降低了民众的穿衣成本,如今哪怕小户之家逢年过节,往往也都能选择给家人添置一身新衣,内内外外透出一股精神。
饮食方面关联到的政策变动要更多,直接体现在价格上,年初时由于对外征战的缘故,长安城粮价一度攀升到斗米近两百钱的高位,青海大捷后粮价便逐日降低,江南漕米入京前已经掉到了斗米百钱,漕米入市后,斗米更是降到了三四十钱的低位。
许多长安周边的农户们心思敏捷,赶在秋前将家中谷米入市籴卖,又在秋后回购新米。单单这一出一入,便等于将今年的收成扩大数倍,不考虑当中的利润多少,起码过上一个丰年是绰绰有余。
当然,粮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起伏如此剧烈,朝廷也已经有所留意。虽然说谷贱伤农,可若任由民众们广泛的参与到粮价起伏的狂欢中来,无论对民生还是民风都有极坏的影响。
因此在不久前,朝廷便将这几年在魏州治理漕渠成果显著的姜师度任命为汴州司马,专门负责在运河与洛阳之间兴造各种民用的仓邸,扩大河洛之间的存储与集散能力,以确保日后不会再像今年这样因为大事影响粮价剧烈波动。
住的方面更不用多说了,长安城《宅厩式》的实施,让民众们的居住需求与条件得到了极大的保障,或许没有高屋广厦,起码能够做到有瓦遮头。而且长安供水系统全面建成,让小民之家也不必再饮苦卤度日,居住条件可以说是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行则是改变力度最大的一个方面,青海一战缴获了大量的牛马牲畜,在陇右诸牧监挑选良种战马之后,仍有海量的牲畜流入关中。
贞观年间,一匹马的价格曾经低至一缣一匹。当然这并不是常态,是在征伐东突厥与吐谷浑成功之后,朝廷获得了大量的战利品那段时期。
高宗后期与武周年间,随着吐蕃的崛起,陇边的官牧规模极大萎缩,马匹价格一度飙升到数万钱一匹,特别几场对外战事的失败更极大的榨取了民间马匹的保有量。
当年任官西域的唐休璟送给李潼一匹青骢骏马梨花落,让当时服丧结束返回长安的李潼很是风光了一阵,每每骑游出去都有炸街的惊艳效果。
可如今这一匹梨花落便不再醒目,单单与之品质相当的骏马在禁中闲厩便饲养着数百匹之多,已经是泯然众马。
青海的收复让大唐再次掌握了这一绝佳的养马地,与吐蕃积鱼城一战更是直接缴获了大量的马匹,如今的长安行市中,马价也是一落千丈,虽然还没有达到贞观年间最低时期的匹马一缣,但如今一匹齿龄不大的驽马,在行市中售价也不过千数钱左右。
若考虑到通货膨胀以及不同商品之间的价格涨消,眼下的马价较之贞观年间差距其实也不算大。起码对于长安城周边的民户而言,购买一匹代步的驽马并不算家庭中难以承受的大额开支。
马价的降低还有一个影响,那就是驴价反而升高。往年一匹驴的价格也不过在千数钱之间,可是现在驴价居然上升到了两到三千钱。
驴价逆势上扬,原因还在于饲养成本的变化。为了保障关内的耕地面积,朝廷将关内一些原本的官牧都迁往陇右与北方,诸如河曲、青海等地,关内也不再大量种植茼麦、苜蓿等牧草,这就让马匹的饲养成本更高。
对民众们而言,是选择更气派的马匹代步,还是选择更皮实的驴,这就是一个相当朴实的朴实的烦恼。但无论是马还是驴,也都成了家庭预算之内的一个选择。
民间的生计与需求日渐得到改善,达官贵人们的生活那就更不用说了。海量的物资涌入京畿,让他们的生活标准也是更加的精益求精。老一辈的或还不失朴实观念,会因为民风渐奢而忧虑叹息,而年轻人对新事物的接受度却更强,琳琅满目的商品刺激得他们只觉得自己的想象力仍然不足。
商品买卖的活跃,也让长安城本就存在的一个行业变得更加繁荣,那就是作为买卖中间人的掮客。
这些掮客们人面广阔,见识更多,京中出现什么稀奇商货,他们总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又能在第一时间为这些珍货找到合适的买主,灵活的游走在买卖双方之间,促成一笔又一笔的交易,从而抽利丰厚。
金秋九月,除了是一个丰收的季节之外,也已经到了京中商贸盛会世博会的准备期。经过数年的发展,长安世博会已经是宇内商贸相关的一场狂欢,豪商富贾们在这场集会上挥洒重金,普通民众们也得以大饱眼福。
至于行走于行市间的那些掮客们,也都闻腥而动,进入到一年到头最为活跃的状态中。
今年长安城中那些掮客较之往年要更加活跃,除了青海收复、西路畅通而让整个商贸盘子更加壮大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朝廷分管世博会的市监令又换了新人。
新任市监令名为冯延嗣,坊间俗号冯五。冯五本就出身市井,早年也经营着一些掮客行当,最为人所称道的故事就是这冯五慧眼识金,早在当今圣人尚居潜邸的微时便投身圣人门下,风云际会之后鸡犬升天,成为位高权重的朝廷命官。
这样的传奇人物自是坊间乐于称颂的好汉,而那些掮客同行们更将冯五视为人生偶像、崇拜有加,随着冯五转任市监令,这些市井掮客们更是奔走相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出头之日。
出身市井的冯五对于掮客这个活跃在行市中的群体自然不陌生,成为直管商贸的长官之后,便奏告朝廷拟定了一份《市易中人行式》,针对这一行业进行有效的管理。
行式中规定,凡所买卖中人,必须要限期前往有司注籍录名、持证上岗,否则便是违法,诸市监官员不得随意开具买卖契书。同时这些中人抽佣也必须要按比例上缴一定的利水,不同商品、不同行业,官府抽取的利水比例也不尽相同。
从朝廷而言,这一令式的颁行自然是切实所需,既能够规范行业标准,同时也多了一个控制市场行业的角度与手段。
可是对那些掮客中人而言,无疑是多了一层管束,更有实际利益的损失,对此自是多有抵触,一时间不乏怨声。甚至有些以此为生的市井中人集结同行、投书铜匦,控告冯五不义,一朝得志便要毁掉往年的谋生门路,对同行们全无体恤关照。
但在朝廷的支持下,冯五还是强行推动这一令式的实施。实施了一段时间之后,人们才发现这令式意外的不错。
掮客中人们多是市井中家无恒业、走投无路的谋生手段,可以想见人员素质毕竟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尽管是市井中买卖必不可少的磨合与交流部分,但普遍的评价不高,形象往往流于负面。
往年世博会前后,便常有买卖双方前往官府诉讼那些掮客中人们或卷款、或卷货私逃,既造成了钱物的损失,也让官府的公帑成本大量支出。
可是现在凡所从业者身份籍贯明确,出了意外都可以按图索骥的追究,无疑大大降低了交易中的信任成本。
特别一些本就能力不俗的掮客,更是敏锐的发现注籍录名之后,虽然佣钱要被抽走一部分,但也等于多了一层官方的认证背书,反而可以在交易中索取到更多的佣钱,而且名声在外后,已经不需要亲自去走访买卖,生意会自己找上门来。
能够以此为生者,本就是心眼灵活之类,有了这样的发现后,很快便衍生出了其他更新潮的玩法。比如按照中人利水的上缴份额,将行业中从业者分成三六九等,相应的也将客户们划分等级,一个等级做一个等级的买卖,各自利益与效率便都得到了保障。
官府虽然没有出面协调,但是中人行社却应时所需,不独编出了一个中人利水榜单,而且还打造了铜银金玉等不同的执牌,发给不同等级的中人。
当然官府是不会承认民间这种约定俗成的等级划分,须知就连市监署老大冯五都还没有资格加配金印,区区一个市井掮客居然堂而皇之配着玉牌,你不是给人难堪吗?
但这些规矩也不需要官府去承认,商贸本就是民间最灵活的行为,只要大家都有所认可,又何必去管官府承认与否。大家就是要腰佩玉牌,羞死冯五这个行业中出的叛徒,总之钱照赚、人照骂!
当然,冯五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些掮客们的攻讦便伤筋动骨。且不说他身为圣人潜邸故员的身份,单单上任市监令颁行《市易中人行式》短短月余,市监署抽取中人利水便给朝廷创收数百万缗,若同比放达交易的总体额度,那就是多达数亿缗的钱货往来!
须知当年第一届的世博会,直到完成所有交易后,贸易总量才不过数千万缗而已,可现在仅仅只是世博会准备阶段,各种买卖交易便已经扩大十数倍!
当然,第一届世博会的时候,大唐仍然存在着分裂与动荡,是由当年的陕西道大行台主办,兼之世道对新事物的陌生与不认可,总体参与度并不高。
如今经过数年时间的发展,世博会这一盛会名头早已经响彻宇内,朝廷数年休养兴治,世道较之往年已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除了世道进益之外,单单的中人抽水便达到数百万缗同样极为夸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令式新行,掮客们需要冲刷交易数量从而提升自己的行业等级,因此存在大量左手倒右手的虚假交易。
一名中人要从铜牌晋升到玉牌,抽水额度需要达到十万缗以上,而且随着这一行业标准越受认可,相关的额度还会进行提升。
所以那些掮客们对冯五大加斥骂,冯五还真的不在意。如今虽然世道昌盛,但也并不是任何一桩新颁令式都能给朝廷开辟如此喜人的新财源。
那些中人们为了拼业绩上缴的抽水,一钱一缗无不给冯五添彩增光,他巴不得大家骂的更凶、冲的更猛。甚至朝中有些大臣都将他比拟为贞观年间以一介商贾而高居九卿之位的裴明礼,如今的冯五绝对是下半年长安官场上最靓的仔。
令式颁行后,长安城的掮客中人们陷入了冲级的狂欢。而当这些交易被集中汇总记载后,一些优质的买卖客源便也逐渐的浮出水面、凸显出来。
这其中尤受关注的一户人家便是三原县子李潼府上,这一户人家的主人李学士据说也是圣人潜邸故员,但常年任事边疆,颇有几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感,让世道比较陌生。
可是府中当家的主妇,却是城中香行社中极有名望的调香大家上官娘子,其所调配香料久负盛名,号为香行一绝,可以说是一个优质的卖家。
而在买家榜中,李学士府同样名列前茅。如此豪贵人家,哪怕日常用度也必是人间第一流,自然也就吸引得那些玉牌中人们无不奋力争取,希望能够交好这样一个优质客户。
李学士邸居何处虽然不是一个公开信息,但对那些手眼广阔的高级中人们而言也都不难打听。一时间,位于隆庆池南侧的李学士府邸不免便访客云集,或求香料的销售代理,或是推销辛苦网罗到的奇珍异货,哪怕不被接待入府,但是财帛烧心之下,也都盘桓不去、昼夜不散。
李学士府前门庭若市,只是世博会前夕长安城中行市热闹的一个片面体现,但对有的人却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譬如那个宅邸的主人,刚刚弄虚作假、虚报功勋混到三原县侯的李学士,只能隐在坊中暗处望门悲切:玛德,又回不去家门了!冯五你个浓眉大眼的也学马芳,还想未来高居九卿之位,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