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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撤掉茶果,点了一炉清香,重新奉上甜酪浇樱桃嵌枣泥,轻偎在姬明笙慢慢摇着扇:“公主?”
姬明笙伸指勾起如意髻环上系着的彩缎,刮了银丝边,轻道:“时移世易,一秋一草木一风雨。”
如意眨巴着眼睛,不敢多说话,耳听姬明笙轻叹一口气:“小时,阿兄是极好的。”
如意更加不敢说话了。
“君子如玉,温润而泽,似是为阿君所造之语。”姬明笙缓声道。
她少时深受姬景元的宠爱,有些骄纵,不识人间疾苦,是太子牵着她的手,去田庄看百姓耕田劳作,笑与她道:阿犀,你看,农家苦辛,风调雨顺,日日劳作将将堪得一家衣食,阿犀天之骄子,不必与他们同苦,却当有悲悯之心。
她那时歪头问道:阿兄想让他们衣食无忧吗?
太子蹲下身,郑重道:阿兄很想让万千子民寒暑有衣、四节有食,阿兄想让四海无有饥馁,可民生之事,难于上青天。阿兄得访名士,得入田埂,知节气,知旱涝,知各方水土差异,许有成事之时。
她问道:可是,这事不是有阿父吗?
太子便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鬓:阿犀不想为阿父分忧吗?
她想了想道:若能,我便帮阿父分忧,若我不能,就不要贸然多事,给阿父添乱。
太子轻笑出声:不试,焉知不可为?
她又问道:阿兄信愚公移山之事吗?
太子道:民生事,与愚公移山无异,举世代之力方可成,阿兄从未想过一夕可成。
她其时仍是有些懵懂,拉着太子微热的指尖,看着田地里弯腰除草的农人,他们需趁时节播种,抢天气收割,忙忙碌碌,勤勤勉勉,不敢有半点松懈,一生辛劳,无有半分辜负。太子含笑看着这些农人,似看无价之宝。
可惜,魏妃毒案,她的阿兄侥幸得救,却是日渐陌生。他再无力看人间烟火颜色,他削瘦孱弱,禁不得风,受不得凉,日常膳食只能用软烂之物,时常呕血,以致气血不足,握他的手,一年到头冰凉刺骨,连带他的目光都阴凉不复暖意。
姬明笙系好如意的发带,道:“我们去拜访一下阿兄?”
如意抿了下唇问道:“那要事先递帖子吗?”
姬明笙笑道:“想来我们兄妹尚不至于陌生至此。”
如意不作声,她是有些怕太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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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姬琅的康健看似好好歹歹,实则从未有过起色,药吃多了,身上便渗着苦味药,闻久了,连带着叫人灰心丧气。
姬琅极易感知他人思绪,常拿香来掩盖,苦药味与合香混和,另有一种缭绕不去的怪味。
“阿兄今日气色极佳。”姬明笙跪坐在姬琅跟前,细细看着他的眉稍眼角。
姬琅打发走了太子妃,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献出一点怪异的笑:“阿犀好久没来东宫看我了。”
姬明笙笑道:“嫁为人妇总有些不便之处。”
“谎言。”姬琅边笑斥边连咳几声,“阿犀小时便不犀撒谎,说谎之时敷衍了事,随意一句便拿来搪塞,宫里,也就你正大光明说着谎话,阿父还大笑夸赞有趣。”
姬明笙道:“说谎,为着唬骗人当作真话,我的真话假话,都被当作对待,便懒怠费心思量如何说谎。”
姬琅点头:“阿犀骄女,谁敢轻怠。”
“阿兄缺钱吗?”姬明笙忽地直白问道。
姬琅猝不及防之下,胸口一堵,连咳不止,纸白的面上一片桃色的潮红,姬明笙起身轻抚着他的后背,慢慢等他平复下来。姬琅这一咳,出了一身的虚汗,发间点点潮湿,似也带着苦药味,好他拧头看了眼姬明笙,神色间带着一点狼狈。
“何时知晓的?”
“刚刚。”
姬琅往软垫上一靠,面上平静无波,眸中却蕴着疯狂,他道:“纵我贵为储君,亦恨金银聚之无多啊。”
“阿兄,你是一国储君。”姬明笙轻声道。
“阿妹,我活不久了。”姬琅道。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阿犀, 你永不知死亡如影随行是何滋味。”姬琅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姬明笙伸手握住,冰冷、潮湿,记忆里那只干燥温热的手早已不复存在:“阿兄。”
姬琅收回手, 低下头笑起来:“我每逢入夜, 都不大敢安睡, 担忧就此长眠不醒;我亦惧离宫出行,怕猝死人前, 曝尸众目睽睽之中;我更不愿与磬儿父子欢常,忧他稚童便要亲目失怙。我偶尔登高远眺,看城郭巍峨,看众生碌碌, 为名、为利、为怀、为生聚、为死别、为欢情、为愁怨, 真乃缤纷万彩啊!可这些,与我这个将死的人, 有何干系?”
姬明笙心口一痛,道:“阿兄曾惜恤百姓,忧思民生苦艰。”
“是啊, 可我一个等死的人, 又能如何呢?”
“阿父遍寻名医……”
“那又如何?”姬琅冷笑一声, 打断她,道, “能不能寻到尚未可知,能不能医我,亦不可料,非到尘埃落定之时, 我都是等死罢了。”
姬明笙浅浅呼出一口气, 然后问道:“那阿兄意欲何为?”
姬琅瞳仁中异光连彩, 似是枯木逢春,叶生花开,如静火燃烧,他道:“阿犀聪敏过人,难道不知阿兄的所求吗?”
姬明笙闭了闭眼,道:“阿兄非愚钝之人,还望三思而后行,阿父春秋鼎盛,阿兄所虑所求,都言之过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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