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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看着她,倏尔想起当年自己值日拖地,被人推翻在走廊里的时候,洪明珠走上前帮自己将拖把扶起,然后跟女生们推搡着,恶狠狠骂她们只会捏软柿子;她被挠得血痕斑斑,“嘶”地咬牙,还扭过头来问裴央站不站得起来。
那种感激的、乃至想要哭泣的心情,时隔多年,让她险些无法拒绝聂圆圆的哀求。
但她并不肯定自己能保守秘密。
一个人的伤痕背后,若是有无数个共同经历者。那么不把它揭开,就不会愈合。
她能做的,只有尽全力保护聂圆圆。
于是她叹息一声,绕开了话题。
“我之前才从魏……魏警官那里知道,你妈妈是我们的同学。老师向你保证——我只说能说的话。”
“妈妈”两个字似乎触及了聂圆圆最柔软的心肠,她以不符年纪的深沉眼光看向裴央,像是打量,像是更进一步的审视,末了,却只低声吐出一句:
——“那时候,我本来是没有妈妈的。”
聂勇被确诊癫痫时三十岁,没攒够钱结婚,女朋友却已经给他生下了女儿。
后来女朋友跑了,他一个大老粗带着女儿,早出晚归,卖力气过活。
聂圆圆小时候身体弱,经常需要出入儿童医院,聂勇无奈,只能卖血,可他患有癫痫,许多人避讳,护士站也拒绝他的捐献。过程里他认识了一些染上毒瘾的小混混,直到他们有些挣钱的手段,于是时有接触。
洪明珠就是那些途径之一。
二十岁的她时常被殴打、抢钱,断断续续的休学停课,但她固执倔强,绝不相让,于是往往是被打得最惨的。聂勇没活干时,就跟在那些小青年后面蹲点,为此与她见过不少次。有一回,他将地上再没力气站起来的洪明珠扶了起来。
那女孩紧盯着他许久,从此赖上了他。
她对聂圆圆很好,比聂勇细心,久而久之,聂圆圆把她当作亲生妈妈。
“我妈妈告诉我,那时候爸爸不愿意接受她,觉得她应该继续读书,妈妈告诉他,自己是个孤儿,那些被抢走的钱,都是她打零工挣来的。她和爸爸都是孤苦伶仃的人,于是约定,等到妈妈读完高中,就结婚。”
二十二岁的洪明珠,三十二岁的聂勇,五岁的聂圆圆,就那么组建了新家庭。
贫穷,平凡,但她很爱这个家。
“但是爱满千家把这一切都毁了,裴老师,全都没有了。”
爱满千家的人重点关注家庭经济匮乏、生活不幸的女性,通过宣讲、走访、心理沟通的方式,聂圆圆并不知道洪明珠为爱满千家做了些什么,但是她的确因此获得了稳定的收入。
可时间渐长,她的身体愈发虚弱,直到聂勇又一次发病时,她甚至无力扶起他。
“但你……真的看见老邱翻窗离开了吗?”裴央问。
聂圆圆久久的沉默着。
“那时候,我妈妈已经快死了,如果她死了,爱满千家就不会再资助我和爸爸,我听见很多次,她和爸爸讨论,让爸爸杀了她。因为爸爸的病,所以即使犯下这样的罪,他也可以在精神病院活下去。”
爱满千家的规程中,会专门寻找家庭处境悲惨、有噱头的儿童来作为资助对象,唯有这样,失去妈妈、父亲也在逐渐丧失劳动能力的聂圆圆,才能够像平凡孩子那样好好念书上学。
聂圆圆像是要竭力微笑,可她手指发颤,紧紧攥住裴央的手心。
“那件事的发生,对我们这样的家庭,甚至连悲剧也算不上,我的妈妈,是安心离开的。”
“所以,我放走了杀人犯,指认了我的爸爸。”
“这么多年,我也不能跟他太亲密,因为基金会的人,会来定时抽查。”
眼泪落在裴央手上,女孩的脸埋在她掌间。
“可是老师,我知道我爸爸反悔了,他是为了阻止那个凶手才会犯病,他看见妈妈咽气的时候,他在哭啊,他对我笑,却在哭啊——!”
本已经答应妻子杀死她的聂勇,在妻子面临再巧合顺心不过的死亡时,依然想要竭尽全力的保护她。
可他发病,抽搐,口吐白沫,眼睁睁看着妻子被砍七刀死去。
大概是想要落泪的,可是他还有年幼的女儿。
在那短短的间隙里,在下意识放走老邱之后,她的精神濒临崩溃,这才发出那声骇人的尖叫。
聂勇却只能抽搐着,竭力扭头去看她。
他笑了,噙着眼泪微笑。
聂圆圆那无师自通的指认,或许是成全,或许是对那个无能而贫穷的父亲——
女孩忽而沉默。
她无法将那些叫嚣着自私的、矛盾的念头全盘披露,宁可为它蒙上华美的外壳。
她尽力了,依然泪眼模糊。
“老师,只是我以为我吞的安眠药,应该够把这场案子拖过去。”
裴央沉默,抚过她黑色长发,“……我知道,只是你的爸爸太爱你了。”
爱到不允许你的人生,再有一点点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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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聂勇时,他从病患服内兜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画。
蜡笔画上,两个大人牵着小人儿,男人光头,女孩扎起略显滑稽的黑马尾,女人是黑色短发。笨拙的笔触,歪歪斜斜地画一颗红心。
“我们圆圆,真的是很好的女孩,”男人说得笃定,却只虚握住她的手,像是不敢碰触,“真的是特别特别好的,对我、对她妈妈都特别好,很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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