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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风把矮墙外的话音顺着照云湖的水面送过来,不知是哪个婆子又在训斥贪玩的小丫头了。到底是到了一处新院子,她们都还没摸清哪里好传音儿不能乱说话,一不小心就叫窗前的沈婳音听了个正着。
就听一个年轻的小丫头道:“哎呦,张妈妈,您这是不忿您的二姑娘被罚禁闭,拿我们撒气?有本事找夫人甩脸子去呀。”
另一个年轻的道:“咱们侯府自己人还争什么?今日咱们全都要没脸了。”
又一个道:“可不是?如今这别业统共三位姑娘,三姑娘太小,音姑娘又是个长期遮着脸的,如今还破了相,全靠二姑娘的花容月貌撑门面,结果今日二姑娘不出屋,叫郑家的姑娘、郎君们瞧谁去?”
先一个急着插嘴分享信息:“你们不知道,昨儿晚上有人看见音姑娘摘面纱了!原来音姑娘生得也挺好看,而且跟二姑娘是同一种类型的好看!”
“呵,她是觉着凭脸就能比肩嫡亲姑娘?也不想想,嫡庶尊卑都是血脉决定的,她若想跟二姑娘争什么,至少也得是侯爷的私生女才有竞争资格好不好——”
沈婳音关上窗子,喧嚣登时远了。
照云湖畔,几个小丫头话说一半,忽然察觉了什么,往同一处看过去,见小荣打另一个方向回来,听见了话音,正往这边瞧呢。
小荣是出了名的不掺合闲事,只瞧了一眼,也就走了。
一个丫头戳着笤帚,望着小荣的背影小声嘀咕:“昨天也有人在莲汀居看见了小荣,据说连门都没进就吓跑了。”
“这个小荣最是个明哲保身的,只知道守在老太太跟前,也不知道孝敬夫人,肯定是听见了不该听的争执,怕惹一身腥,这才赶紧跑了呗!”
莲汀居里燃着沈婳音新调制的荷叶苦艾香,清新醒神,又有种植物特有的淡淡苦意,味道很是新奇雅致,婢女们都喜欢闻,就算不便入内室,也有事没事就进到前厅转一圈找点事做,趁机吸上几口,登时便觉身心舒畅。
红药笑道:“姑娘这香,弄得妹妹们像酒鬼馋酒似的。”
沈婳音坐在铜镜前,由红药用帕子擦去吹到脸上的雨水,用玉篦梳妆。她的目光落在铜镜里红药的黑眼圈上,这红药啊,比起没心没肺的月麟,总是小心隐忍,若遇到什么事,宁愿辗转反侧一整夜,也要等主子愿意提起的时候才顺着听,从来不主动问什么。
红药今日的确心神不宁,不住地往铜镜里偷瞧,音姑娘那一张脸,即使侧颊敷了厚厚一层药膏也不妨碍它的美,尖尖的下巴仿佛精雕细琢过。
真是像。
音姑娘与侯爷的下半张脸真是像。
这一次,她的偷瞧在铜镜里撞上了音姑娘沉静的视线,不由手一抖,玉篦滑脱,叮咚一声掉到地上摔成了两段。
红药连忙跪下,“姑娘恕罪。”
沈婳音叹气:“这只玉篦是琰妃娘娘送的六个箱笼中的吧?”
“……是。”红药深深低下头去。
已有小婢女麻利地将断篦与碎渣收了起来。
沈婳音示意其他婢女都退出去,让她们带上门,继而亲手将红药扶起来。
“动不动就跪,从前二姑娘就是这样罚你们的?”
听音姑娘这样随口一说,红药更不敢起来了,重新跪了下去,以头触地,“奴从前有眼无珠,竟不知从前服侍的是个假主子,眼前的才是镇北侯府的掌上明珠!”
沈婳音执着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这只玉篦纵然贵重,然而最贵重的并不是玉篦本身,而是琰妃娘娘的一番美意。就如同我进侯府,所图并非谁的服侍,而是一个公道。”
红药垂首道:“奴明白,姑娘是将奴视作了可信的心腹之人,这才将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单独说与奴听。”
……
“我,沈婳音,才是镇北侯的嫡长女,先郑夫人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沈家亲生的二姑娘。”
……
音姑娘昨晚单独将她叫到床边说出这番话时,脸色如常,就像在叮嘱明日的红豆粥要多加糖,这巨大的震撼几乎压得红药喘不过气,回到寝榻上发呆到后半夜才渐渐消化了一点。
回想音姑娘进府以来遭遇的种种,次次被二姑娘针对,次次凭一己之力化险为夷,其聪慧沉稳,当得起沈府嫡女之名。
红药接着道:“当日奴犯下大错,险些被发卖,是音姑娘不计前嫌,好心将奴收留下来,恩同再造。姑娘曾说,红为正色,紫为偏色,姑娘为奴赐名红药,就是在暗示奴要选对主子,奴人微言轻,但愿倾尽绵薄,全力助音姑娘拿回名分。”
“我想要的,并非只有一个名分。”
沈婳音的长发柔柔地披散在肩头,一张素净的面孔洁白莹润,本该是极娇软可爱的模样,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冷入骨髓。
“红药,你比我年长,在洛京侯府里长大,见识也多,我问你,倘若有人为了自己脱身,利用令堂的心善,故意将她往死路上引,你当如何?倘若有仆为了自己活命,利用主母的美貌,将她推给抢掠的军汉,你又当如何?”
红药听得心惊,面色微变,福下身去,咬着牙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欺人善而亡之,当死;为人仆而不忠,当诛。”
正午一过,渐渐有了放晴的迹象,一场山间春雨将花枝的香气都勾了起来,潮气未散,暖风温软,空气里都带着一丝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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