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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蒙的声音跟他的为人一样冷淡:“好笑。你的策论纸为什么长脚,我怎知道?或者你倒可以再查探查探,兴许你的笔砚墨洗都相约成精,忘了通告你一声,也未可知。”
房内传来另一个男子大笑声:“敏求,你的笑话越讲越好了。”
童蒙的声音更冷:“我从不讲笑话。顾少爷要听笑话,请往勾栏瓦舍,自有无数陶真歌伎奉承阁下。”
恒娘有些好笑,这个童蒙,当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任谁面前,都没有一星半点软和好话。顾瑀明明是替他解围,反得了排揎。
顾瑀,字仲玉,年二十有四,城北顾员外幼子。他家也是做木炭生意,莫家跟他比,那是望尘莫及。
整个京城,顾家算是业内龙头。每日里从水陆两路运进京城的木炭,他家就占了七成。
也是有钱到了极致,就易生些作怪事。顾家这位小少爷学识上并不出众,却卯足了劲非要来太学,以便在一众富家子弟中炫耀。
顾员外一想,这些个太学生,未来多半便是朝廷栋梁之材。他家商户,能借此跟未来的朝廷大员打好关系,自是极好。
因此不惜花费巨资,买了当年太学上舍的捐舍名额,替儿子谋了个上舍位置,塞进服膺斋丙楹。
顾瑀倒是恒娘的大客户,长衫短袴,一并连手绢小帽之类的细物,全数交予恒娘清洗。是以恒娘对他的情形,了解最深。
恒娘端着竹筐,一筐衣服是按各楹的顺序从上到下叠好,若是跳过丙楹,必定会翻乱。
她向来在细处时时留意,这才赢得顾客的好口碑,委实不想坏了自己招牌。
站在丙楹门口,轻咳一声,闻听楹内静了声息,这才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李若谷站在书案旁,清癯身材微微弯着,正小心卷起一幅写满文字的黄纸。
童蒙披着青衫,半坐在自己床铺上,手拿一卷书,脸有病容。顾瑀手里拿着一支黄芙蓉,正对着铜镜,往小帽上簪。
李、童二人见恒娘进来,都客气地点点头。顾瑀却展眉笑道:“恒娘来得正好,快来替我簪花。”
男子簪花之举,始于唐时。大周纨绔子弟也爱这个调调。
恒娘一笑,放下竹筐,先替他在帽侧插好那朵娇嫩的芙蓉花,顾瑀对镜一照,自觉人品风流俊俏,十分满意。
“顾少爷今日佳人有约?”薛恒娘一边往他床上放衣服,一边笑着跟他叙话。
“约了「眼儿媚」的金仙子去游湖。”顾瑀口气十分得意。
恒娘了然,这金仙子正是花月刊评出的本月花魁。顾少爷拔得头筹,自是该要炫耀炫耀的。
顾瑀见她一件件往床上放衣服,忙阻她:“恒娘,以后我的衣服,你替我放柜子里头便好。我又不是那起寒酸人,也没甚见不得人的物事。你只管拿放便是。”
恒娘笑道:“多谢顾少爷信得过我。不过做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翻动客人私物。还请顾少爷劳动劳动贵手,不要让我坏了行规。”
顾瑀见她说得在理,只得作罢。李若谷却冷哼一声:“人自有手有脚,却四体不勤,终日好闲,其与豕牢之猪何异?”
顾瑀白眼一翻,反唇相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有嫖妓的银两,却来争千八百文的常平钱,还敢自称读书人,我都替他脸红。”
李若谷正开了衣柜,将自己卷好的纸插入其中一个直口长身圆瓶。
恒娘一眼瞥去,见瓶里已有数卷绢纸。顾瑀话音一落,砰地一声传来,差点吓了恒娘一跳。
李若谷大力关上柜门,回头瞪着顾瑀:“你这话说谁?”
顾瑀嘻嘻笑道:“我说谁,谁自己心中明白。少爷还要去跟佳人相会,懒待跟无关人等磨牙费时。”一甩手,扬长而去。
李若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脸色渐渐恢复平常,胳肢窝里夹了几本书,也出门而去。
楹内一时只剩恒娘与童蒙。
恒娘放完顾瑀和余助的衣物,便到了李若谷与童蒙的床铺。
经过童蒙床边时,顺口问了一句:“童公子怎的病了?可有什么要紧?请了医科的大夫么?”
太学开设医科,有太医署的医学博士过来授课。若有学子生病,正好近水楼台,由医科师生诊治。
童蒙摇摇头,道:“多谢薛娘子关切。就是昨夜感了些风寒,休息半日即可,并不碍事。”
恒娘点头:“这两日倒北风,受寒的人众差点挤破药局的门槛。”目光扫过他床上,仍是一床薄薄的纸被,面上起了一层毛。
纸被乃旴江上的藤蔓所制,因其价廉,常为穷苦人家用作冬被。
童蒙这床已盖了两年。纸被经不得洗,再是她教了他如何保养,两年下来,也已经薄如一片,成了真正的「纸」被。
童蒙见了她目光,似被针扎了一下,咬紧下颌,表情僵硬。
恒娘惊觉,知道自己触及别人隐痛,低下头,柔声说道:“童公子,纸被若是旧了,可以选用黄蜀葵梗五七根,捶碎之后,加水浸涎,徐徐刷在纸被上,等干透之后,便如新被一般。或是用木槿针叶捣烂加水,亦是同样功效。”
“多谢。”童蒙知她一番好意,然而仍有遮羞布被人血淋淋撕开的屈辱感,并未稍有减弱。
恒娘绕过他,走到下一张床铺。为免他难堪,刻意岔开话题,“丙楹这床空了两个月了,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新主顾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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