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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娘上前,微笑道:“大娘若是放心,不如我替你去?”
“你?”妇人回头上下打量她。这小半日打交道下来,对这小娘子颇有几分喜欢信任。
再说她向来在后院干活,生平最怕便是见客。想了想,仗着自家两口子跟了主人几十年,主人轻易不会责罚他们。把茶铫递给她,又特意嘱咐几句。
胡仪让了陈恒进书房,二人在窗下就坐。陈恒指了指檐下站立的阿蒙,笑道:“今日劳动大小姐为我立门垣,我这厢坐着,如针处毡中,双股战战。”
阿蒙见胡仪回来,已放下面纱。听见陈恒的话,朝他的方向轻轻点首,笑声清越:“此事可为谈资,夸耀人前。大尹将来著书立传,别忘了添这一笔,以为稗语野史。”
胡仪见她又不顾矜持,隔空接话,话里话外点他适才所言的正史野史之说,不禁气恼,淡然道:“将来之事未定。眼下她亦不过太学一学生,师长面前,谨执弟子礼,正是她的本分。”
恒娘端着茶铫进去,胡仪目光一扫,顿时皱眉,当着客人在,不好出言质问。
倒是陈恒见了恒娘,打量一番,笑对胡仪道:“世传幕阜先生不好美色,不事奢靡,仆今日所见,一半是真,一半假。”
指着恒娘笑道:“这位小娘子,容色可人,落落大方,居然只是祭酒家中奉茶之资。可见祭酒这不好美色之名,大为不实。”
又指着茶铫,叹道:“今世好茶道,凡茶中上品,无不点茶啜之。祭酒家里,仍用茶铫煎煮,可见不过是茶中常品。却又印证了祭酒这简朴之名。”
笑看着胡仪,“祭酒常言,天理高于人欲。如今观之,在祭酒心中,这人欲当也分高低,美色之欲高于口腹之欲。”
胡仪不动声色听他说完,方捋须笑道:“大尹平日明察秋毫,今日竟为女子所欺。”
转头看着恒娘:“我记得你是太学的浣娘,那日为着李若谷的事情,当众与我顶嘴,胆色惊人。怎么如今改换门庭,跑到我家来斟茶倒水?我不记得家里何时竟添了人手。”
恒娘将茶铫放在旁边案几上,朝二人敛衽一礼,先对陈恒说话:“大尹老爷误会了,我只是偶经此地,见祭酒家的吕大娘遇到些浣衣上的难处,与她交谈甚欢,正好祭酒让上茶,吕大娘手里忙着,特委我帮忙走一趟。”
又对胡仪说道:“小女子不通礼数,如果得罪客人,还请祭酒不要见怪。”
胡仪哈哈笑道:“你都说了是帮忙,分属客卿,我谢你还来不及,岂能见怪?再说你看陈大尹的样子,哪里像是被得罪了?分明是见佳人兮,心实喜焉,正合其随心所欲之道。”
胡仪与陈恒,都是当世学术名家。胡仪主张理学,讲究降低物欲,体察天理,以道德之说为天地常理。
陈恒却与之相反,主张性灵自由,人欲发自天然,可引导之,教化之,而不应为道德强行压制。两人在学术上正是针锋相对。
借着恒娘这一由头,两人已在口舌之间,暗中过手了几个来回。恒娘自是不懂,单觉得这两位老爷笑得有些高深莫测。
陈恒生性风流豁达,虽被胡仪调侃,也不以为意:“原来这位小娘子不是祭酒家的丫头。我原本还想跟祭酒讨了她来,替你分担这风流罪过,以免害了幕阜先生贤德的令名。如今也不用提起。”
就着胡仪方才的话头,说道:“今日冒昧登门,正是为了祭酒所言李若谷一事。”
恒娘正要退下,听到这句话,止住脚步,在门口停下。
檐下两人正窃窃私语,一个不停追问、一个顾左右而言他,此时也住了嘴,齐齐转头,竖起耳朵,听室内人说话。
“此事已经移交京兆府,大尹依律裁决即可。”胡仪端起茶碗,让了让陈恒,见他摆手敬谢,也不勉强,自己喝了一口。
这位大尹出身江南世家大族,少年时便以才华名噪一时,二十岁入京,赴制科考试,得三等次,被誉为开国二百年第二人,仅次于百年前的齐学士。
此时官至京兆尹,亦不过年三十出头,龙章凤质,恢恢朗朗,正是风华正茂美男子一名。
生平最爱美人美食美景,决计不肯用这种煮出来的茶水委屈自己。
陈恒手放桌上,却不肯去碰那粗瓷茶碗,笑道:“话虽这么说,李若谷毕竟是太学生。一应处置,自当告诉祭酒一声。祭酒为当世大才,仆但有疏漏处,也请祭酒不吝赐教。”
“大尹客气了。敢问大尹,打算如何处置?”
“此事涉及三案,容我慢慢道来。其一为云三娘一案,原判出于福州路,仆以为此案有误,昧于礼且失于律。
不过此案不当京兆府管辖,我已转三法司复核,建议撤销原判,除云三娘贱籍,恢复良籍,听任嫁娶。”
胡仪摇头,淡淡道:“某倒以为,福州路张提刑所判公允值中,并无不妥。大尹决意上报,某只怕结果不会如大尹所愿。”
陈恒笑道:“且候结果。这是其一。其二,则是李若谷与阿陈婚姻一案。李父禽兽行,其已身死,按律不追罪。
然阿陈既被李父染指,断然不可再与李秀才论姻缘,否则难逃聚麀之诮。按「妻与夫之缌麻以上亲奸」律条,当判处义绝。”
胡仪沉吟:“阿陈为李父营葬。若是两人义绝,这份大恩,李子虚如何报答,大尹可有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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