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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他诧异至极, 就连公堂上高坐的陈恒、青年公子都不禁上下打量起恒娘来。
“你一介女子, 居然读过大周刑统,倒是难得。”陈恒点点头, 又道,“你既背得出律条,焉能故意忽略「涉于不顺」四个字?你这小报里,特意宣泄愤懑不平之意,鼓动女子不服夫君尊长教导,岂非是教人不顺?”
“涉于不顺四个字,不是这么解的。”
这话出口得太快,堂上青年男子忍不住笑出来。
陈恒脸色一僵,板起脸来,拿腔作调:“大胆,居然教导起本府来!你且说说,这四个字该当何解?你说得有理,我便不与你理论。你若无理,本府治你藐视公堂之罪。”
恒娘也后悔得很,阿蒙当时就是这么侃侃而谈,她一时不察,学了个十足,可没想到这是在公堂上。
忙不好意思地笑笑,缓下声音,款款说道:“妖言罪,始于秦朝,汉晋之时,时存时废。到了唐朝,才在唐律中首次明定为「造妖书妖言罪」,本朝因袭之,方有这条罪名。”
“薛恒娘,公堂之上,谁让你掉书包?妖言罪溯源流考,也不需你来与本府授课。你老老实实,就事说事。”
恒娘此时再也不怕无话可说。肚里有货,气质自凝,虽然被陈恒呵斥,也不慌张,认真答道:“虽然唐律恢复了秦汉之际的妖言罪,却不再作为「十恶重罪」之一的不道罪,而是将此律条移入「贼盗律」,与造畜蛊毒、厌魅诅咒并列,可见妖言罪的涉于不顺,指的是像盗贼一样,招摇撞骗、下毒下蛊,谋害他人财物性命。而不是说,替天下可怜女子说几句心里话,就成了妖言罪。”
抬头见陈恒一时沉吟,没有答话,想了想,一鼓作气说道:“民女以为,唐律删除了秦汉以来的诽谤罪、非所宜言罪、妄言罪,独独留下妖言罪,将它移入盗贼律,不再作为大逆不道罪看待。这正是唐朝太宗皇帝善于纳谏、朝政蒸蒸日上的原因。”
话说到这里,恭维话儿顺嘴而出,流利无比:“本朝世宗皇帝制订大周刑统的时候,也一定非常赞同唐律的做法,所以才原封不动地采用。如今天下太平,城市繁荣,乡野昌盛,都有赖历朝圣天子善于纳谏之功。”
陈恒还在考虑如何回话,青年男子已经轻声道:“这话大有见地。”
这话他听着可太顺耳了,比朝堂之上那些颂圣的陈词滥调清新许多,真诚许多。
他既然开口表态,陈恒自然也不用再考虑斟酌,看着恒娘,笑道:“算你驳得有理。但涉案的两起案子都非本府邸报所发,你一介小报,擅自报道,分属违例。你尚有何言?”
这个问题却是恒娘昨日与阿蒙推敲良久,成竹在胸的,立时答道:“秉大尹,讳言风三娘一案,出自八年前,福州路,不归京兆府管辖。邵娘子一案,邸报虽未详说经过,但上月已决案件中,此案赫然在列。小报并不算违例。”
这件事多亏了宗越。在她们埋首故纸堆,一个忙于讲解,一个如饥似渴吸收的时候,他悄悄寻了厚厚一沓邸报来,低首默察,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这么一句话:妇与子合谋杀夫案已决。
陈恒倒也不跟她纠缠此事,点头又问道:“这么说来,你这小报招致市集之上,众人围拥疯抢,更有数起报案,称家中妇人不服管教,或投缳自尽,或发癫发狂,都不是你的罪过了?”
之前几个来回,不管是陈恒还是恒娘,说的话都十分晦涩艰深,宣永胜算是读书人,仍旧听得眼睛转圈,满头雾水。
更不用说门口大字不识几个的妇人,只能屏息静听,大气不敢出。对恒娘的敬重佩服就跟那春天的潮水一样疯涨。
大尹这句话却听明白了,顿时纷纷噪动起来:“这怎么能怪到上庠风月身上?”
“若有人自尽,正是小娘子的话点醒了她,这世道活着没有卵用,不如早死早投胎,下辈子换个男人壳子来享福。”
“是小娘子替俺们说话,这口气才终于出出来,疯了也好,傻了也好,痛快啊,痛快!”
人若是站定立场,情绪加持,拼了命加以维护。这会儿正是如此,众人众口一词,都想办法替恒娘开脱解释。
恒娘静听一会儿,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无端放轻,好似秋风吹万里黄草,有说不尽的萧索之意:“大尹,民女心中自然难过万分,但是,你若是问我后悔吗?我却一点也不后悔。千古艰难唯一死,这些娘子们连死都不怕,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我那小报上,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就活不下去了吗?”
“使她们活不下去,使她们绝望求死的,难道不是这个瞧不起女子、用各种道理、各种法子来作贱女子的世道?不是男人们将女子当做牛马物事,当做奴仆下贱的人心?”
“住口!”惊堂木这一拍,却比方才更为猛烈有力。宣永胜膝盖一软,麻溜地跪了下去。
陈恒脸色黑如炭,怒道:“薛恒娘,你巧言令色,指东打西,究竟意在何处?本府也是男子,你是在指着鼻子骂本府,心里将你们女子当牛马物事,奴仆下贱?”
一边呵斥,一边眼神不由自主瞟向左侧。那尊大佛刚被恒娘一记马屁拍得身心舒泰,没想到这么快就挨了闷棍,一时眼睛睁大,还没回过神来。
恒娘置手于身侧,半蹲下去,深深一礼:“大尹息怒。大尹悲天悯人,在风三娘与邵娘子案中,都愿意对弱女子网开一面,体谅女子苟活的难处,民女心中,十分感戴。更不敢在公堂之上,对大尹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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