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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脖子快要仰断,眼角被风吹得发酸的时候,城墙之上,终于有了响动。
楼头两侧,几个披甲将军纷纷跑下楼,骑上预先备在楼脚的马匹,吼叫着冲上禁军阵列之前。
“不对,他们要动手了。”九娘眼神快速一瞟,蓦然伸手,抓住恒娘胳膊,急声道:“禁军一动,到时候血流成河,此事再难善了。恒娘,成败在此一举。”
恒娘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与十来个始终围在她身边,不出一言,养精蓄锐的鬼机楼娘子一起,往禁军正面迎去。
城下军士正听取将领口令,打算列阵往前,踏步过去。却见到十来个娘子对面直冲过来,虽然觉得古怪,手下却并不迟疑,端起,枪尖朝前,呈迎战阵型。
恒娘在离枪尖半丈远处止步,用尽全身力气,朝禁军大喊:“各位将士,你们可有妻室?”
一个骑马的将领本不想搭理她,却被她这问题逗得大笑:“无知妇人,你当我们上三军也跟边军一样,讨不到老婆?还是当我们与那些穷汉乞丐一样,养不起老婆?
实话告诉你,圣上天恩浩荡,上三军俸禄优渥,娶老婆不在话下。你少用你那套话术来动摇军心。”
恒娘等他说完,顺着他的话头,即刻高声喝问,“你们讨得到老婆,也养得起老婆,可你们,能不能保住你们的妻室,不受达官贵人的掳掠?”
十几个娘子将这质问传出去,对面本是成阵成列的士兵,阵营忽然起了些微骚乱。
因为守卫皇城的是步兵,采用了步兵最熟悉的阵列作战,第一排的士兵脚步稍微慢一些,一整排的步伐都受影响,连带后面的士兵也受到牵制。
就着对方微微骚乱的空档,恒娘高声快速说道:“教导你们武艺的总教头,他也有妻室。他的妻室张娘子如今可还安在?”
人群汇集到广场上后,后面的人挤压着前面的人,整个人群如同大海潮汐一般,朝前一点点推进。
有些腿长不怕事的闲汉也跟着来到娘子军身后,听到娘子们高声重复的质问,说的又是京中人人都听说过的风流韵事,于是爆发出火热的笑声:
“什么禁军总教头,连自己的老婆都保不住,丢尽数十万禁军的老脸。”
“听说那娘子倒是不肯受辱,被那衙内逼着做小,宁死不从,自缢身亡。可惜了,这样节烈的女子,竟是嫁了如此怂汉。”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们屋里头的娘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被什么衙内、老爷看上,弄去晨昏颠倒的受用起来。你们还不是跟个死人一样,半个屁也放不出来,这时候跟我们耍什么威风?”
枪尖顿在空气中,士兵们脸上个个涨红,目中闪过羞愧愤怒的火苗。
骑马的将领从这头跑到那头,高声喝骂,却再难令士兵们的脚步前进半分。诺大的北风中,将领脸色紫涨,额头汗珠粒粒可见。
恒娘深吸一口气,再次高喊:“各位将士,你们是上三军,是文皇帝亲自组建的禁军精锐。一百年前,是你们追随世宗文皇帝,十年开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打下我大周万世基业。
如今来到这里的人,没有异族,没有乱民,只有女子,只有百姓,你们看到了,我们赤手空拳,没有武器。我们求的,只是废除姬妾制度。”
她身后,是轰隆隆如雷鸣一般的响声:“圣天子,废姬妾。百姓安,天下乐。”
枪尖慢慢垂下,一支又一支,恍似也有了自己的意志,在前头一排排柔弱的女子躯体前,悄然退却。
大周崛起于唐末乱世,对武人为祸之烈有切肤之痛。世宗文皇帝组建禁军,收天下藩镇之军于中央,使得大周一朝,再无唐朝割据之弊。
文皇帝又爱民如子,有「不爱其身而爱民」的身后令名。其生平最恨,便是骄兵悍卒,害民残民。
上三军乃亲卫军,于诸军之中,军纪最严,百年来谨守文皇帝忠君爱民之教导。
是以才有此时的停而不前,缄默如山。
皇帝不用旁人帮忙,自己伸出头去,将楼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他咬着牙关,脸上一圈圈肥肉时不时颤动一下。
随后,他慢慢直起身,沉着一张脸,回头看着百官:“诸位,民怨如沸,如之奈何?”
他手在背后,许都知低着头,正好看到皇帝手指轻轻摇动,朝楼下指着,心中一动,退后几步,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便有内监在城头高呼:“陛下问:民怨如沸,如之奈何?请诸臣奏对。”
这本是集英殿朝会时的奏对之礼,诸臣奏事后,皇帝或有所疑,下诏问之。
城楼上都是内朝重臣,对此仪式绝不陌生。却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在这样的关头,当着宣德门前成千上万民众的面,将奏对之礼公然示众。
群臣相顾失色,无一人敢轻易作答。这会儿说出的任何一句话,必然会被内监点名道姓传扬出去。
当此之际,任谁也不敢与这样的汹涌民意为敌。瞧这架势,谁若是出言,皇帝显然十分乐意把他扔出去,当做安抚民众的替罪羊。
几位重臣交换了下眼色,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巨大的愤怒与无力。
枢密使胡子抖一抖,嘴唇轻微抖动,吐出一句模糊的、谁也听不清的低语:“陛下忘了,与陛下共治天下者,是士大夫,不是愚蛮百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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