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页
余助忙宽慰:“大娘,你放心,恒娘做事很有章程,她既然敢冲进去,一定有她的道理。”
薛大娘左手攫住燕姐儿,右手死死按在胸口,两眼直直望着那道门,声音细弱发颤:“那是,是天子脚下,是皇城,恒娘她,她怎么能,就那样子闯进去?她哪里还能有活路?”
顾瑀想了想,笑道:“大娘,恒娘已经被官家亲口封了东宫良媛,迟早也是要进去的。她进那道门,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余助睁大眼睛,瞪了他一眼,哪有他这样说风凉话的?恒娘今日闹出这等史无前例的阵仗,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求个全身而退,这时候说什么良媛不良媛的,不是笑话吗?
转头一看,薛大娘听了顾瑀的话,脸色居然慢慢有些好转。
不由得一愕,哭笑不得:没想到顾大少爷居然颇精通安慰妇人之道。
两个姐儿从没来过这里,更没见过这么多人,远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大城楼,十来步远,又是黑压压悄无声息的持戈军士,吓得两脚发软。
几个娘子相互扶持,一起往左掖门使劲张望,似乎能从那门洞上看出花来。
在她们身后几米远处,紧跟她们的男子立定脚步。原本微驼的背猛地伸直,一双眼睛鼓起老大,差点要凸出来,伸手指着她们,用尽全力,用破锣一样的嗓子喊叫出来:“一娘,薛一娘,原来薛恒娘是你的女儿?”
“原来周婆言的主编,竟然是个见不得人的奸生子!”
「奸生子」三个字似有着奇妙的力量,原本风箱样扯出来的不大声音,居然一圈圈传出去。
广场之上,由近到远,原本热烈的吵闹声慢慢停下来。最后在广场回响的,只有那个千疮百孔一样的锣,敲出喑哑的、恶意的笑声:“薛一娘,我叫你当初打了这见不得人的胎,你不肯答应。如今到底是自作孽,生下个跟你一样倒霉的贱货。”
“难怪她如今跟鬼机楼这些失节妇人混在一处。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个做娘的,可不就是当年从鬼机楼逃出来时,怀上的贱种?”
——
城墙之上,皇帝看着广场上男男女女一团混战的局面,此前憋着的一股恶气找到发泄机会,看得兴致盎然,若非还要顾忌群臣弹劾,天子形象,差点就要卷袖子高声助威。
群臣看不过眼了,纷纷进谏:“宣德门乃举行国家大典之处,任由市井男女混斗,成何体统?”
皇帝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诸卿略等等,且看看他们输赢如何。再过半刻,朕便驱散他们。”又转移话题,问道,“薛氏所言这第三请,你们以为如何?”
左仆射对薛恒娘深恶痛绝,对她的提议毫不考虑,一口否决:“妇人妄言而已,方今天下承平,正是生民休养的好年月。朝廷若听信她的话,妄生事端,徒然扰民,是取乱之道,招祸之径。”
左仆射为人保守,坚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对于变革向来心存警惕,以为朝廷一旦生事,就算出自好心,一旦政施予下,经过胥吏之手,最后终究是扰民多过益民,施惠反成盘剥。
他话音刚落,居然听到一个女子声音高声道:“官家,这话民女不服。”
随着话声,一匹马从左侧阶梯蹦跳着露出头来,马背上坐了两个娘子。马上人放松绳子,马儿脚步放缓,朝皇帝处径直行去。
众臣大惊,纷纷围在皇帝面前,高声喊道:“大胆,圣上面前,还不下马?”
盛副使眼尖,一眼认出,控着缰绳的女子,正是自己的侄女。
抢出一步,厉声喝道:“九娘,是你?你好大的胆子,勾结妖妇,冲撞圣驾,给我滚下来。”
九娘抖一抖缰绳,马儿止步。她没有立即下马,反而从马背上俯下身子,居高临下看着自己伯父,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叫我?好叫老爷知道,民女姓明,单名雷,雷电之雷,并不是尊府那位早就病死在进京途中的九娘。”
恒娘没有关注他二人的言语交锋,她坐在马头后,望着皇帝,目光清澈恳切:“官家,若论治国之道,民女自然不如这位老爷。可是听他方才的话,承平之世不能生事。民女就奇怪了,难道要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候,才能做些革故鼎新的事情?还是说,这位老爷的意思,最好就固守着成规旧制,永远不做改变?”
她声音脆烈,口齿清晰,那张清丽柔和的面庞上,明明白白写满困惑,十分符合众臣对一个「无知民女」的想象。
也因此,群臣原本对她抱着极大敌意,此时竟也微微沉吟起来,另一种更为强大、更为熟悉的情绪从心底悄悄升起。
历朝历代,铁打的朝堂流水的臣,永远充斥着关于「变」与「不变」的争论。
本朝立国百年,弊政日多,冗员繁重,正好到了是否要「大变」的关键时刻。朝堂之上,为着诸种变革措施是否可行,党同伐异,吵得不可开交。
薛氏这貌似无心的一句话,轻轻巧巧,挑动起朝臣们心中最紧绷的那根弦。
左仆射与恒娘这一番对话后,城墙上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竟无一人出声支持左仆射。
皇帝富含深意的目光从群臣身上掠过,最后落到薛恒娘身上,笑模笑样问道:“朝廷本有女户之制,你这第三请,有什么新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