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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旦她抬起眼睛,用那双颜色深的古怪的眼睛直视过来时,又会立刻叫人升起一种毛骨悚然之感,平静,深邃,安静,像是笼罩山河铺天盖地的漆黑乌云,崔云总是有种古怪的错觉,那片平静深沉的黑色里仿佛藏着最暴烈的雷霆,总有一天会不顾一切地降临下来。
那么那个时候,会是谁来承受这雷霆般的盛怒呢。
崔云的脚步越走越慢,不知不觉已经停了下来。
他想,大小姐和她的母亲真是一点也不像。
相貌是像的,白皮肤,尖下巴,薄嘴唇,轮廓也有六分的相似,只是眼睛不像,崔玉娘的眼睛是圆圆的杏眼,娇俏又可爱,季青雀的眼睛却是狭长的,眼角上挑,天然一段锋利,含着一种冷冷的,凛然的威仪。
性子更不像,崔玉娘是崔徽唯一的女儿,崔徽年轻的时候纵情声色,建问仙阁搜罗天下美人,后来有了女儿,又遇见了些别的事,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将府中美姬娇妾都遣散出去,开始她们都哭闹着不愿出府,又听说每人赠予万金,便又立刻止住了哭声。
宛州曾经是一片蛮荒偏远之地,并不如其他地方重视女子名节,姬妾再嫁不过是寻常之事,她们既年轻貌美,在崔府生活多年,见识阅历都远超世俗女子,又身携万金,去哪里不能过上好日子?
曾经响誉天下,另世上男子无不心生向往的问仙阁转瞬间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大小姐崔玉娘,死死揪着他这个手足无措的大管事的衣袖,哇哇大哭。
崔玉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天天长起来的,所谓虎父无犬女这样的道理并没有应证在她身上,她没有崔徽那大醉之后后狂啸长歌的侠气,也没有一时意气便出海斩鲸的豪气,更没有不顾一切闯进南州,以贫贱之身挣下泼天富贵,在荆棘丛生的世上开辟全新道路的勇气,她没有继承崔徽任何一个过人的优点,她在人间仙境一般的崔府里,众星捧月地长大,一年又一年,终于长成了一个非常普通,非常寻常的女孩子。
娇气任性,却并不刁蛮,善良天真不知世事疾苦,却并不苛待下人,喜欢幻想,满脑子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会开开心心地叫他云伯伯,像只小鸟围着崔徽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地抓着崔徽的衣服,撒娇道,爹,我们去看看嘛,外面好热闹,听说河上的花灯可好看啦!
其实那些老百姓做出来的花灯又有什么好看呢,只需要她一句话,他们便可以在府邸里重现外界的一切,不管是一条河还是精美千百倍的花灯,只要她开口,他们都会做到。
可是崔徽还是点了点头,无可奈何地陪着她出了门,崔玉娘看到什么都新鲜,最后看着别人表演皮影戏,她忽然嘻嘻一笑,说,爹你看,这个好像云伯伯!
她闹着非要把摊主的的皮影买下来,那摊主见他们气度不凡,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崔云上前一步,递给他一块碎银子,笑着说,老人家,我们小姐只是图个新鲜,劳烦您让给她吧。
那老人攥着那块足够买一百套皮影,再买一百亩田地的银钱,精神恍惚地走了,崔玉娘笑嘻嘻地把那张胖乎乎的皮影找出来,对着他比了比,乐不可支,接着把那张往他手里一塞,一本正经地地说,云伯伯,送你啦,你下个月生日,我可是已经把贺礼送给你啦!
崔云没想到崔玉娘闹着要这个是为了这件事,他怔了怔,才笑着说,多谢大小姐。
崔玉娘并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姑娘,纵然长的比旁人都要更美些,除此之外却也没什么引人注目的长处,书读的平平无奇,生意上也没有一点兴趣,继承崔徽的事业将其发扬光大的可能性更是半点儿也无,她只是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女孩子,崔云一直以为她会很普通地嫁给一个相爱的男人,很普通地生下孩子,平平常常地看着孩子娶妻生子,慢慢地老去,子孙满堂,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整洁的牙齿尽数脱落,七老八十,步履蹒跚,老眼昏花,还会忽然想起我家里当年有个管家,是他照顾着我长大的,他叫……叫什么来着?
她这样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本来就该过这种没有任何惊涛骇浪的,平凡人的生活。
那些波澜壮阔的传奇,呼风唤雨的故事,她只要听长辈们絮絮叨叨地诉说就够了,她不用知道那些灿烂的万丈光焰背后藏着多少人世间的风霜和血泪,这些和她这样平凡愚蠢的小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长长久久地活着,幸福美满地活着。这样就够了。
可是终于有一天,她有了一个并不平凡的意中人,这个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定性,读书嫌无聊,写字要闹着手疼,一点苦也不肯吃的小姑娘死心塌地地要和这个人走完一生,她哭着和他们道别,然后行过几千里之远,穿过千山万水,从他们为她遮去风雨的手掌心里离去,独自去面对这人世上的阔大与险恶,义无反顾的,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是个平凡的姑娘,嫁给了一个并不平凡的男人,过了一段短暂又快乐的生活,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死去,在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上。
从此之后,纵使天高海阔,红尘万丈,他又要去哪里去找那个在他怀里哇哇大哭,学会的第二个字是云,年年为他准备生日贺礼,忧愁地叮嘱他不要再长胖了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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