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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推来自己的凤头脚踏车,在杰米房子后面的草坪上教欣愉骑。二十八寸的轮子,对当时的她来说还太高了点。但有艾文在后面把着,歪歪扭扭地兜了一圈又一圈,还真给她学会了。
而后,冬天来了。书房里生了火炉,他们在炉边的地毯上看书。一个趴着,一个躺着,午后犯困,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是知微望着她,脸上带着些笑,无声地对她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欣愉红了脸,忽然就想起来了。许多年以前,八仙桥弄堂里的那个阁楼,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情景。
她知道知微不喜欢艾文,反倒与杰米更合得来。
那一年,杰米的身体已经变得更加不好,不再带着她们往外面跑。很多东西医生不许他吃,顿顿菜汤过黑面包,每天除了正餐之外,最多加餐一个蛋白。
难得一回,他支开护士,让知微去厨房,偷偷给他倒一点虾籽酱卤,藏在衣服里拿过来。
可等到吃进肚子里,他又要说:“你是不是想我早点死啊又没有遗产分给你。”
人老了脾气怪,亲戚和用人都不敢得罪他。知微却无所谓,直接玩笑回去,说:“你到底是要快活呢还是怕死”
杰米一怔,哈哈哈地笑起来。
那段时间,他消瘦得厉害,眼睛几乎看不见了。
欣愉还是给他读报纸,他也还是像从前一样坐在轮椅里听。有一次闭着眼睛,欣愉以为他睡着了,停下来不念了。但她低头叠报纸,再抬头却见杰米正看着她。
“不要停下来……”他说。
“好……”她应了声,又展开报纸,打算接着往下念。
杰米却道:“一定不要停下来,去成为你注定要成为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永远别让人对你指手画脚。”
欣愉一怔,下意识地觉得不可能。她自嘲地笑,说:“但我是个中国人,而且还是女孩……”
“那又怎么样”杰米反问,“我是个皮匠的儿子,靠做水手到了上海,下船的时候口袋里只有五美元。”
那是一个落着雨的午后,书房里亮着灯,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不知道杰米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这些话,只是想哭,是因为记起了父亲。他也对她有过期许吧他希望她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定是有的,却来不及告诉她。是知微叫她忍住了那一点泪意,低下头,继续读报纸。
那是 1927 年的春天,很多地方都在打仗,上海也闹罢工,闹得很凶。学生和工人上街游行,巡捕房开了枪,南京路上死了许多人。紧接着便戒严了,连女校都停了课。
欣愉拿着小包袱回到土山湾,正好赶上雪芮安发初愿,把头发包起来,做了初学修女。
仪式之后,回到大屋里,欣愉是想说些什么的。雪芮安却已经想开了,笑对她道:“你能去读书,是你自己的本事。”
后来,钟欣愉总是想起这件事,或许就是因为这么一个讨巧而自私的决定,改变了她的一生。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究竟是好还是坏。
几天之后,学校尚未复课,艾文却来了,骑着他那辆凤头脚踏车,从贝当路一直找到土山湾。门房从外面叫进来,欣愉和知微跑出去,看见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杰米。
她们跟着他一起赶过去,进了门就听见用人在讲:“昨天还好好的,吃了一只青团,到了晚上有些不舒服,叫西医过来打了一针,半夜人就不行了。”
似乎还是那种固有的逻辑,所有的病都是给医生看出来的,却又好像在暗示着什么,杰米的去世有那么点蹊跷。
而后,便是律师来读遗嘱。直到这时,欣愉才明白了杰米那天对她说的话的意思。他给她们留了两万块银洋,但也许就是因为太多了,以至于她们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也是律师来跟她们谈,说杰米的亲属对遗嘱提出了异议。如果她们坚持主张权利,那就得上美国驻华法庭打官司,那会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而且她们需要另外请律师,最后结果如何也不一定。但如果她们让步,那原本的约定还是作数的。他们会供欣愉读完中学,学费以及生活费都包括在内了。
欣愉选择了让步。
律师离开之后,知微冷笑着说,四年,读了几万张报纸,什么都没得到。
欣愉不许她这样想,说我本来也没想过会得到钱,而且中学还是会让我念完的。
那以后呢知微问。
欣愉说,中学毕业就可以出去做事了。
做事又怎么样知微反问,十个红五星换一朵小红花,十朵小红花换一块赤豆崇明糕,十块赤豆崇明糕换一块红烧肉……
她又像从前那样唱起来。对有些人来说,也许一生都只是一场徒劳。人家只要挥挥手,就把你的东西夺走了。
那天夜里,她们回到土山湾。知微坐在不点灯的走廊上,反复地玩着一副扑克牌,洗牌,发牌,拿在手里捻开,反反复复地。
偷了他一副牌,不用还回去吧。她问欣愉。
欣愉摇摇头,知道知微也是难过的,只是不会表现出来。
去成为你注定要成为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永远别让人对你指手画脚。那天夜里,知微反复地想着这句话。也许是因为这几年日子过得太好,害她把本来应该做的事情都忘记了。
第33章 五福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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