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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不给我看”她问。
“现在不用了。”他回答。
一秒的寂静之后,嘚一声,她拉灭电灯。没有月光,黑暗落下来包裹了两个人,彼此只剩模糊的轮廓,却又近在咫尺,那样真实。
他只觉心跳好似空谷回音般的昭彰,定了定,终于还是把她揉进怀中,嘴唇去找到她的嘴唇。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莫名觉得她无声笑了,退后一步坐到那张矮桌上,手指解开他的衣领,去吻他的肩头。那个伤口已经长好,结过痂,又褪去了,此时却敏感得发痛,让他更加急切地靠上去,把她拉向自己。其实已经在一起了,却好像还是不够。
但与此同时,他却又在想这张桌子。
那原本是人家供祖先用的条案,被他从旧货店买了来,锯短四条腿。过去的几年,他们在这上面做过字画,碑帖,护照……
有句话,她没说错,这些事其实都是由他开的头。
他控制着自己慢下来。
她问:“怎么了”
他捧着她的面孔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却自以为领会了,手探下去摸到扔在地上的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给他看。那是一个乳胶做的节育器,大学里的保健会在卖的,售价八角大洋。偷偷地卖,因为算是淫秽物品。
她屈膝,暴露出自己最柔软的地方,握住他的手,让他帮她推进去。
他放心了,因为知道他们在一起不会有结果。却又失落,也是因为知道他们在一起不会有结果。同时怀着这两种念头做爱的感觉叫他一辈子难忘。
从那时开始,蓝皮的计划便在进行之中。
先是在浦东那里租了一个小栈房,做了简单的隔音。第一个目标是五美元,面额不算太小,也不算太大,在一般的日常小店里都可以使用,收到的人也不会再三检查。
制版用的就是书画店里的木版水印。西人一般用珂罗版,但真的试过就知道,还是木版水印更好。山水花鸟可以印出来,钞票自然也可以。
凹版印刷机也已经有了,做旧更是轻车熟路。
只是纸和油墨不对。纸还是普通的毛道林,由他用上小时候调浆糊的功夫,仿出相似的厚度、纹理和克重。
油墨的颜色和阴影都有讲究,对她来说却也不难。只是配方不对,没办法渗透到底纹之中。撕开来,里面是白色的,一看就知道是假币。
蓝皮倒也不急,还是那句话,说他要的东西都会有。
事情是她和他两个人做的,他从没让她露过面,却还是觉得一切都在失去控制。
从那一年的春天到夏天,他们挣了更多的钱。
买了一只更大的夹万,焊进酒吧楼上一个房间的墙壁里。密码是她设的,136,587,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代表什么意思,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连同那只糖果匣,以及过去的所有,全都锁在里面了。
晚上坐在灯下数,数完一沓,用橡皮筋扣好,再数另一沓,总能隐约闻到那种特别的气味。
他玩笑说:“人家都讲钞票是最脏的东西,我们这样会不会中毒”
她只觉是无稽之谈,拆散一沓美钞抛上去,再任由它们翩然落下,眼前绿色的一片。
入夏之后,五福弄闷热,酒吧每天有人送冰过来,稍好一些。
他买了张大铜床,摆在楼上的房间里,锁起来,不让别人进入。总是在入夜之后,从后面的防火梯带她上去,两人牵手跑过走廊,开门进去,在黑暗中拥吻。
窗外霓虹灯的光变幻着穿透纱帘,照亮床上纠缠的身体,在皮肤上流动。房子隔音不好,他们听着楼下的喧闹以及《慢船去中国》的曲调做爱,偏又有一种特别的与世隔绝之感,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后来,发觉格雷格也把女人带进去过,是因为留下的一瓶药片。
一种含鸦片的药剂,在西人中间叫作“凯迪拉克”,他知道那是什么,兜头朝二哥摔过去。
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格雷格一把接了,也觉得无所谓,说:“你以为我每天睡得着靠的是什么”
又有过一次,也是在 Lion Ridge,给她意外碰到蓝皮。他当时握紧了酒盅,已经在想常兴的枪插在哪一侧。
但她却很淡然,和蓝皮跳了一支舞,喝掉一杯酒。
蓝皮问她叫什么
她说:“金翅大鹏女神仙。”
“这么长”西人根本记不住。
她笑了一下,答:“就是为了叫人记不住。”
蓝皮也笑,露出折断的牙齿。
她有一种天然的隐蔽,让别人只当她是个不起眼的伴舞女。
那一年的夏日就这样渐渐到了尽头。
一场欢爱之后,他发现自己膝盖都磨破了,也不知是哪一次,什么样的动作,因为太多了,记不得。
他只觉好笑,骂了一声。她这才回神,伸手摸了摸他的身体,像是一种安慰,笑了下说:“那下次我在上面吧。”
他知道,她方才正静静看着窗外微红的夜空里并不存在的远星。
夜已经深了,他开着那辆菲亚特带她往城市北面去。
一直开到杨树浦路上,沿途多是工厂,此时黑黢黢的一片。出了租界之后更加荒凉,只有风吹过芦苇丛发出的声响,他们在江边没人的地方停下,四周连路灯也没有,天上的星星终于现出来。他折起车篷,和她一起看淡淡的贯穿苍穹的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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