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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片刻才开口说:“我认得几个学生,打算去西南联大,你可以跟他们一起走。”
这句话是冒了些风险说出来的,有琪或许会问,你怎么认得这些人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但沈有琪只是道:“从上海到昆明,一路上要走几个月吧。他真要弄死我,我逃也没有用,还连累了别人。老师那时候说的话,我现在才明白。”
钟欣愉微怔,严承章也曾是这样的态度,任凭有琪怎么劝都没用。有些事,或许真的是这样,只有轮到自己头上才会幡然醒悟。
“真的,”有琪抓住她的手腕,倒好像反过来安慰着她,“我已经想好了,我不走,就留在上海,去中行,做会计。这样薪水有了,住的地方也有了。你知道的,他们有宿舍。”
话说到最后,竟是笑了。中国银行给行员建了宿舍,叫中行别业,她们都知道那个地方。沪大毕业之前到处寻工作,中国银行也曾是她们十分向往的去处,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有宿舍给单身行员住,每天早晚还有公共汽车接送上下班。
“可那是在沪西。”钟欣愉提醒。
中行别业就建在极司菲尔路上。过去提起这个路名,想到的是中西女塾、圣玛利女中和极司菲尔公园,但现在那里已经成了歹土。别业的门牌号是 96 号,距离大名鼎鼎的 76 号仅仅几步之遥。
“不要紧的,”有琪却道,“还是有很多人住在那里的,而且租界也不是什么保险箱。”
钟欣愉看着她,不知道再说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做了无数不一样的选择,走到了这里,殊途同归。
床头的台灯光线柔和,照亮房间的一隅,营造出那种静谧安全的氛围。哪怕只是暂时的错觉,却也足够了。恐惧,愤怒,极度的亢奋过后,有琪累极了,很快裹着羽毛被子蜷身睡去。钟欣愉捻灭了台灯,坐在黑暗里。伸手拨开窗帘,便看见起坐间小阳台上的一点亮,是林翼在那里抽烟。
她出了卧室,到起坐间去。推开朝向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冬夜的空气涌进来,很冷,城市黑寂的一片。
林翼回身,她没有看他,走到他旁边,拿过他手里的烟吸了一口,吐出一小团浅淡的白雾。他却又把烟从她唇间抽走了,在铸铁栏杆上捻灭,伸手将她合入怀中。她便也拥着他,埋头在他肩上,贪恋温暖,躲着寒意似的。
“你在美孚跟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不作数了”他在她耳边问,轻声地,带着一丝笑。
她不语,但还是意外于他的敏锐。他太知道她了。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遍,退开一点,看着她的脸,声音低到极致,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懂。
天上不见月光,也没有星星,黑暗模糊了一切,深夜里只剩四目相对。
她微怔。他却笑了,伸出一只手捧住她的脸颊,靠近吻在她唇上,手指深入她发间,掌心贴在她颈侧。
“欣愉,”他轻啄她的嘴唇,感受着她脉搏的跳动,说,“我知道你不想看着我死掉,但这其实不是最坏的结果。我见过你厌憎自己的样子,那种事我不想再经历一遍。”
“欣愉,”他与她唇齿纠缠,喃喃着,“你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我总归是和你在一起。不管最后如何,我都认了。”
她仍旧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拥住他,紧紧地。体温,心跳,近在咫尺,却不知为什么,总还是觉得不够。
他们就这样抱了许久,直到听见远处隐约有枪声响起。
她不禁一颤,却也知道这是常有的事。圣亚纳位于法国外滩的狭长地带,距离华界南市很近。应该是那里废弃的建筑上埋伏的狙击手,正在射杀半夜出来拾荒的乞丐。
回到现实似的,林翼也在此刻开口对她说:“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她静静等着。
“你朋友刚才说的话,我多少听见一点,”他缓缓道,“如果你还想继续做这件事,她以后就不是你的朋友了。”
是真的,钟欣愉一震。其实也已经想到了,只是故意隔绝了那个念头。
还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她又要装扮起来,去华胜大楼见那位季先生,走个形式,得到那个外汇科的职位,然后辞掉汇丰的事情,到中储行去就职。有琪总会听说的,那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她不愿意去想,却也不得不面对。
“我知道,”她控制着自己,呼出一口气,轻声回答,“有琪很快就有地方去了,就是这两天。”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做了那么多不一样的选择,殊途同归地走到了这里,最后却还是要踏上截然相反的两条路。
第72章 华胜大楼
第二天一早,钟欣愉醒来的时候,林翼已经走了,在起坐间桌子上留了张字条,说车子给她们用,司机就等在楼下。
沈有琪也起得很早,梳洗干净,便在厨房餐桌边上写自己的履历。眼睛肿着,声音沙哑,但接下去要做什么,怎么做,都已经想得明明白白。
严承章给的那张便笺就搁在手边,只等到了办公时间打电话过去。抽空还要跑一趟沪大,问一问严教授案子的进展,再重开一张毕业文凭的证明。从南阳路公寓出来,她什么都没带,也不准备再回去了。
钟欣愉看着她,稍稍放心,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杨树浦的防空洞里听着炮弹声音开玩笑的女学生,一副浑不吝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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