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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的那一笑,是对她趋奉新贵的不屑,也是对沈有琪的嘲讽,就好像在说,你看吧,所有人都这么做。
从大堂搭电梯上去,钟欣愉一路沉默。林翼不曾看她,却好像能猜到她的心思。手背碰到她的手背,五指穿过来,握住她的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僵冷,就那么与他握着,一点点暖过来,一点点放松。
酒席摆在十四楼包厢,桌上盘盏堆叠,一片丰盛祥和。
谈笑间,有人问:“你们进来的时候看见没有摩天厅墙上挂的那些照片……”
旁边人笑答:“满满一房间,怎么会看不见是冯家那位老公子办的展览。从前他只拍电影明星的,现在打仗,明星大多去了香港,就连他也只好开始拍舞女了。”
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钟欣愉知道,他们说的是冯云谦的伯父,上海滩出了名的独身主义者,平生最喜欢照相,而且只拍美人。
“听说冯家人也要走了”又有人问。
“那是当然,”有人回答,“这一阵到处都在传,花旗、大通、友邦、运通,四家美商银行准备停了支票账户,所有存款只许汇往纽约。人家家大业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啊”
话虽是这么讲,语气里颇有艳羡,却没有多少惆怅。老钱们一个个离开,留下的才是他们这些新贵的机会。
到了那个礼拜日,便是除夕了。庚辰龙年就要过去,辛巳蛇年即将来临。
租界里本来就不许放鞭炮,开战之后,更是严格禁止。除了中国人经营的店铺歇业放假,一排排地上了门板,其余各处并没有多少过年的氛围,反倒显得冷寂。
那天晚上,林翼叫了常兴过来,一起在外面吃饭。
常兴带着一个女孩子,是逸园的舞女。两人正闹别扭,好像是为了钱。女孩子要他给自己顶房子,置家具。又好像是为情,只跟他要一句话,以后就只有她了。而常兴不允,总是混着。
饭吃到一半,女孩子甩脸走了,临走说:“那我不奉陪了,自家赚钞票要紧。”
常兴也不去追,笃定坐在原处吃酒,半天才道:“她其实又不怎么喜欢我,我干嘛一片心放进去啊”
“那你对她呢”林翼反问。
常兴还是说:“她又不喜欢我……”
“我问的是你,你对她如何”
“凭什么要我先待她好”常兴却是不服,叹了口气又道,“想想没意思,全都是假的……”
这话林翼大概不是头一次听见了,轻轻笑了声说:“隔几天你看见一个新的,又觉得有意思了。”
常兴一脸酡红,想要争辩,却不知道怎么辩,自己好像真就是这样的。
出了餐馆,本来就该散了。可常兴没处去,又喝多些酒,还是莫知莫觉地跟着他们。
钟欣愉看他做孽,对他道:“那就一道回去吧,我买了糯米粉和黑洋沙,你吃了汤圆再走。”
常兴这才笑起来,说:“过年是要吃圆子的,吃了圆子,才有点过年的样子。”
“那从前你们怎么过”钟欣愉问。
“也没怎么过,”常兴回答,想了想又说,“就是阿哥年初一都要到南市去,看城隍游街……”
汽车已经开到路上,正经过一个转弯角子。林翼看见两个小贩,叫司机靠边停下,自己下车去买了些东西。两只油纸袋子拿到车里,气味散开来,是绿豆印糕和臭豆腐干。
常兴问:“阿哥侬买这个做什么”
林翼又轰他走,说:“原来还有你不要吃的东西啊你要是嫌臭,就别跟着了。”
常兴却又不嫌弃了,接过臭豆腐干,蘸着辣酱,吃得挺香。
林翼把绿豆糕的袋子给钟欣愉,她拿了一块,慢慢吃着。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新年,他们挤在南市老街上的人群里看城隍游街,在炮仗声中扯着嗓子讲话,讲的什么全都忘了,只记得笑得很开心。还有那天傍晚回家的时候,两个人趴在有轨电车的栏杆那里,脸被风吹得通红,眼睛却分外清亮,不怕冷似地。
夜已渐深,车里光线幽暗,她转过头去看林翼。他也正看着她,在想同样的事。
回到圣亚纳,三个人一起搓圆子。铜锅里烧了水,咕噜噜地滚起来,一粒粒放下去煮。水汽蒸腾,糯米粉皮膨胀开来,浮浮沉沉。再盛到碗里,三个人坐着吃完。
林翼对常兴说:“就快宵禁了。”
“不是要守岁的么”常兴反问,看他脸色才反应过来,改了口说,“哦,对,这就快宵禁了,我要走了,我走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常兴,电话铃却又响起来。钟欣愉接了,对面是沈有琪的声音。
“你辞掉汇丰的事情了”上来便是这么一句。
“哎……”钟欣愉应了声,倒也不算太意外。银行业的圈子就这么大,有琪早晚会听说的。
却不料那边又问:“是要结婚了”声音里带着笑。
钟欣愉一怔,反问道:“你哪里听来的”
林翼送了常兴回来了,这时候就在旁边,脸上无声笑起来。她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往后推了他一把。他偏不走,更靠近了些,就站在她身后听。
“还不是那个朱素菲,她家就住在静安寺那里,上下班碰到过好几次,烦也烦死了……”有琪在那边抱怨,连名带姓地叫着,就好像回到了她们读大学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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