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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正酣,西崽在一旁伺候,递毛巾,倒茶,斟酒。
林翼饮尽一杯,又添满一杯。
许亚明看见,笑说:“林老板平常滴酒不沾,今天倒是好了。”
林翼揶揄回去,说:“我现在就是靠一副眼睛一双手吃饭的,跟你做老板的不能比。”
许亚明更加笑起来:“哎,林老板你这么说可就太妄自菲薄了,我们都是赚钞票,你可是直接……”
林翼未曾让他说下去,举杯与他碰了碰,又一口饮尽。
常兴在旁边听着,看着,却忽然有种猜想。也许就是因为今天有他在,林翼才可以稍稍放松。
酒席到深夜才散,许亚明在十八楼俱乐部开了房间打牌。林翼已是大醉,这才免了牌局,叫常兴陪着到客房去休息。
此时的华懋已经被日军接收,海陆司令每个礼拜在这里开一场新闻发布会,通报战况,宣传和平建国。但饭店里的司阍与小童倒还是原来的那一批,穿着绣金制服,发钥匙,开电梯。
从大堂到客房,一路无话,直到常兴付过小账,小童退出去,关上了门。
“她怎么样”林翼才问,名字不提。
常兴当然知道问的是谁,答:“去重庆了,香港打起来之前就走了。”
“好。”林翼轻声道。
其实还有一句,你为什么不跟着去呢百转千回,到底没有说出来。他太需要这个消息了。
第111章 善战者
壬午马年初一,钟欣愉带着阿渡和阿念,在重庆街头看新年大巡游。
说是大巡游,其实只有几部卡车,车上扎了花,架出孙中山、于佑任、蒋介石的肖像画。前面军官开道,手执青天白日旗,胯下骑着矮小的川马,左右是踩着脚踏车的警卫。队伍最后有锣鼓和舞龙,热热闹闹,却又零零落落,穿过轰炸间歇残破的街头。
样子寒酸了点,但围观的人照样不少。小孩子是最高兴的,笑着闹着在路边跑来跑去。
这是钟欣愉在重庆过的第一个新年,但眼前的所见却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她知道那是因为 1939 年在华盛顿顾问室里看到过的那段新闻片——黑色洪流中浮沫般的男男女女,打出“迎接胜利年”的标语。三年之后,胜利仍旧没有来临,而她竟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不知道会不会也被拍成照片或者新闻片,传到太平洋那边去。也许是傻吧,在当时那些同僚的眼中,在冯云谦那样的人眼中。
但她只是抱着阿念,也留神看着阿渡。阿念口中咿咿呀呀,指给她看这个那个,小脸凉凉的,润润的,贴在她脸上。阿渡个子矮,却自有办法,一眨眼已经钻到最前面去了。
许多年以前,在上海南市,父亲也是这样带着她和林翼,一起挤在人群里看城隍游街。
她知道自己应该在这里,没有半分愧疚或者遗憾。
唯有的,只是不安和思念。
秦未平告诉她,这一次来自上海的消息已经被传到沦陷区里的另一个通讯点,而后再转到重庆军统的情报站。来源已被掩盖,金术士是安全的。
她稍稍放心,却又不止一次地想,林翼知道她还活着吗那句话是写给她的吗
信里的情报是用密码传递的,他在随信附着的钞票上写了那句诗,也许只是为了指出博尔赫斯的诗集,让收到的人用那本书解密。
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她制止自己,仅仅几个月之前,难以想象她会为了这样的事情患得患失。
而且,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哪怕英国人在东南亚把仗打得稀烂,让日本方面得到了法币的暗账底册,让她觉得一切的努力付诸东流,但只要战争还在继续,他们都不可能停下来,只能再一次从头来过,尽量收回被仿的旧钞,改版,重印。先做,做起来再说。
然而,再次回造币厂之前,财政部长府上请客,秦未平打电话过来,邀她去了一趟南温泉。
那边派了汽车来接。一路开过去,她隔窗看见美国人的炮舰停在江上,街头的暸望塔挂着警示空袭的灯笼,苦力头颈里拴着锁链,给串成一串,正在清理轰炸过后的砾石和沙土。
等到出了城,进到山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密林掩映中的大宅,一面背山,一面望水,样子中西合璧。外观单檐歇山,小青瓦屋顶,内部时髦装置一应俱全,自带防空洞。
重庆冬天湿冷,此地却还是温暖如春。财政部、四联总处、二局一库的高层到了个整整齐齐,再加上警卫与内务人员好几十名,一同招待着驻渝大使馆的美国外交官,以及从华盛顿来的观察员。
秦未平风头正劲,各处谈笑风生。虽然他在华盛顿就混得不错,但钟欣愉在旁边看着,却还是可以品出其中的不同。从前他只是那个会拍马屁的老秦,现在也有人巴结他了,而且还不少。
老秦得空也带着她,给财政部里的几个熟人介绍,说:“这是展眉,展小姐。”
虽然没明讲,但钟欣愉有点猜到他的意思。他一个人在此地,需要一个幌子,而她恰好合适。
酒会一直持续到深夜,秦未平借宿在部长府上,帮忙招待那两位美国观察员,另外派了车把钟欣愉送回城里。
临走之前,他将她带到外面门廊下,给她点了一支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支,而后把烟盒留在她手里。
那只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动作。但隔着缭绕而起的薄雾,她与他短暂地对视。两个人都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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