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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 年 6 月,钟欣愉又收到上海的来信。
    沈有琪在信里告诉她,外滩中银大楼四层礼堂开大会,宣布了人民政府接管中国银行的消息。
    当时台上站着一排军代表,其中之一就是秦未平。
    有琪说,大家看到他,全都惊得下巴掉下来。昨天还是京沪特派员,西装革履,陪着美国大使馆的商务参赞。今天换了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说是解放军的代表。
    所有人都没想到,都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哪怕是行里中共党支部的人,事先也不知情。台下坐着中行在上海的千余名职员,大概只有她最早猜到了一点端倪。
    钟欣愉读着信,静静笑起来,可以想象有琪脸上忽然参透了一切的表情,也好奇从前财政部里的那些同僚听说这件事之后,又会作何感想。
    后来,报纸上登出了接收当天的照片。
    果然如沈有琪所说,秦未平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而且还是旧的,与他从前的样子截然不同。但叫钟欣愉意外的却是接收代表里的另一位,竟也是熟面孔,她在重庆的时候就见过,是当地建业银行的龚经理。
    原来,还不止老秦,她在心里说,又一次想起那句话,真的不是一个两个。他们哪怕彼此隔绝,互相不知道,但他们一直都在。
    除了接收大会,有琪还在信里提到收兑金圆券的事。
    旧币停止流通的消息已经宣布,以最小面额 10 万元兑换人民币 1 元的比率,收回销毁。
    但上海人都被纸钞搞怕了,还是一贯的办法,钱拿到手,赶紧去买东西,或者换成银元。新钞早上发出去,在外面转一圈,夜里又回到银行。黑市上的比价一天天走低,渐渐传出一种说法,共产党进得了大上海,但人民币不行。
    可所有人也都没想到,共产党居然调了足够的银元到上海,想兑多少都有,银行又一次通宵办公,一直兑到没人想兑为止。就这样,共产党进了上海,人民币也进了。
    不久之后,钟欣愉在香港分行看到新钞。
    新钞上印着发钞行的名字——中国人民银行,据说是由华北、北海、西北农民银行合并成立的。她还记得在重庆看到过的那些土纸印刷的边区币,那上面就曾有这些银行的名字。
    还有印刷的年份——1948,也就是说,早在渡过长江之前,第一套人民币已经印出来了。
    她不禁觉得,这一次真的是不同的。没有人再说什么时间紧迫,什么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知道金融是一国之本的道理,每一步都经过了缜密的计划。
    紧接着的那几个月,蒋政府败退,飞往台湾,临走抢运了中央、中国两行国库里的黄金和美钞。
    那几年,中行香港分行的业务做得很好,资产已经有港币六千多万,自然也被他们打算好了,电报一封封地追过来,下令郑经理立即停业清算,带着所有行产赴台。
    但郑经理没有回复,只作不知。隔了一阵,那边干脆派了代表过来商谈。
    郑经理推搪,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推到后来,行里收到夹了刀片的匿名信,罗便臣道宿舍门口有陌生人守着,看见行员出来,就一路跟在后面。
    这作派和手法,钟欣愉是熟悉的,她一直知道香港也有军统的站点。
    形势到了这个地步,郑经理干脆关照家里人放了消息出去,说他突发急病,住进了英国人的医院。其实却在办公室搭了一张行军床,每天锁着门,通过电话办公,召集董事开会,抢着时间把行里的钱散出去。
    全行上下只有几个人知道实情,钟欣愉便是其中之一,也是最不惹眼的一个。
    在别人眼中,她是个三十好几岁的女人,有家有口,还大着肚子,每天由先生开着车接送上下班。但他们不知道,她其实是在执行董事会的决议。
    先是筹建中行大厦,在中环德辅道买下一块地皮,立即与打样行签好设计和建筑合同,建材、设备一样样采购起来,全部用的现金。
    行里剩余的资金即刻放贷给在港的中资企业,其中最多的,就是内战那几年设备原料滞留,借机开起来的纺织工厂,这时候已经发展到了 100 万枚纱锭的规模。
    那一阵,她白天在银行上班,夜里和林翼出去交际,打牌,吃饭,跳舞。去见侨领,见那些在香港开厂的华商,聘律师,起文书,外面人看着,也只当是她陪着先生谈书画方面的生意。
    等到全部办妥,郑经理的“病”才好了,出来见台湾派来的代表,把地契、合同、账册,全套摊在桌上,实话实说,钱都花完了,行里账上没现金。此时非要他去台湾,便是一系列的官司,牵连到的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利益,港英当局大概第一个不答应。代表也知道没有办法,只得作罢,离开香港回台湾去了。
    这件事过后不久,钟欣愉便进了医院,第二次分娩。这回是个女孩,起名阿时。
    休完产假,她再回去上班。行里人都知道了,说你先生怎么同意的太冒风险了。
    她只是笑着,说自己其实也就跑了几趟腿,实在不算什么。
    同事以为她不懂,给她解释,说虽然港英当局对华人带枪限制极严,但本地也是有帮派的,什么都能搞到。你们这么做,其实就是在赌台湾方面敢不敢公然下手。
    但她仍旧笑着,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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