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9节
这原因也没什么复杂的,徐乐这支商队连他九个人照应二十几匹重载的驮马走马。商队行商,货物为上,每一匹驮马甚至自己的乘马都尽量负重到能走长路的上限。如此速度,怎么能快得起来?
响箭一声声的响起,忽左忽右的紧紧跟在后面,越来越近。
一开始商队还跟着徐乐加速向前,大体上还保持着镇静。大家还不是太过害怕。这群山莽莽,哪里是说找得到就找得到的?
谁能想到,伏路在这群山中的鹰扬兵着实不少,且动作快捷,地形熟悉,紧紧的就缀了上来。一路穷追下来,从晨至午,再到太阳移过天中,后面追兵从来就没偏移过方向。照这样下去,最多撑到入夜时分,就要被后面的追兵追上!
商队中人终于开始慌乱了起来,人人都呼吸粗重,满头大汗,赶着的驮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理,焦躁起来,在队伍中不时嘶鸣,有的还奋蹄杨首,想从队伍中脱离开去,然后被庄客们死死拉住。
每个人都望着镇定走在队伍前面的徐乐,这个时候谁都只能指望徐乐拿出个应对手段出来!
但徐乐一直在前,带头赶路,甚至都没如何回顾。
又一支响箭冲天而起,已经距离商队最多还有一二里的距离,翻过一个山头,就能看见商队的踪迹。而商队中驮马嘶鸣的声音,说不定都能被后面追兵听见!
商队中人又是一阵慌乱,庄客们还好,老实听号令,徐乐没发话不会自作主张。但一名侠少终于爆发,在队伍中大声发作起来。
“入娘的,就是想跟着赚点嚼裹,谁成想冒这么大风险!昨夜杀鹰扬兵,我可没有动手!给后面追上,无非就是什么都倒出来。没得为这点嚼裹赔上自家性命!”
一直跟在徐乐身后的韩约猛然回头,眼神凶狠。那些庄客们看向侠少的眼神也变得不善。那侠少也不肯示弱,用力的瞪了回去,身边几名侠少自然和他同一立场。顿时就向他靠拢,甚而有人握住了兵刃,一副一言不合就准备拔刀开干的模样!
从昨夜到现在,每个人神经都绷得太紧,追兵死死咬住不放,这个时候终于撑持不下去了。在追兵到来之前,论不定都得自己先斗一场!
宋宝已经拖后一步,握住了手中的单钺戟,韩约目光就锁住了他,伸手扶住背后背负着铁牌。两人目光对撞,韩约是说不出的凶狠,宋宝却是一副极力克制的模样。
宋宝苦笑一声,垂下手中单钺戟,冲着徐乐背影喊道:“乐郎君,咱们可不敢和你动手。但是乐郎君在不拿出手段来,我们兄弟几个也只能不奉陪了,只能丢下大队分道扬镳,说不得还能逃出一条生天去!”
商队停止了向前,每个人目光都望向徐乐。徐乐终于回过头来,英挺面容仍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走了这么久不过额头微微见汗,仿佛世家子弟秋游兴致正高。哪里看得出是昨夜杀了一火鹰扬兵,现在后面被追兵死死追赶的模样!
徐乐目光扫视诸人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笑意,左右顾盼。最后一指东面:“朝云中城走!”
宋宝一怔,立即叫了出来:“乐郎君,你说朝哪里走?”
一帮人才杀了一火恒安府鹰扬兵,现在被发现了。更多的恒安府鹰扬兵死死的追在后面。徐乐似乎还嫌不热闹,转头要去往恒安府鹰扬兵的大本营云中城!
对于宋宝的厉声逼问,徐乐只是笑着答话:“朝云中城走啊。”
宋宝将单钺戟还于腋下,抱拳一礼:“乐郎君,以前弟兄们有眼无珠,看错了你,你胆气之豪,马邑郡中无双无对,但我们兄弟肩膀窄,担不起事情,这便告辞也罢。”
韩约轻轻摘下背上背着的神荼铁盾,庄客们也握着了弓袋里面的角弓,随时可以抽出。侠少们全都紧紧握住了直刀刀柄。
背后追兵急追,现下商队中又是一副随时都要火并起来的肃杀气氛!
紧绷的气氛中,徐乐一笑拍拍韩约肩膀:“昨夜同生共死的经历,一副要打要杀的架势做什么。”
被徐乐一拍,韩约毫不迟疑的还盾在背,退后一步,只是拱卫在徐乐身边。而宋宝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天知道他心里一直在打着小鼓,生怕韩约脱手就将铁盾飞出!在这儿跟小门神分出个胜负,是宋宝绝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更不必说还有一个他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深浅的徐乐在!
徐乐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对宋宝缓缓开口:“不朝云中走,又朝哪里走?后面退路尽数被封死,不用说还有鹰扬兵超越而前,封住我们前行穿过群山去往草原的道路。只有弃了货物,转向云中,顺着官道掉头回南。现在王太守的马邑兵正一队队的北调压迫云中,难道恒安兵还敢一直向南追下去,和我们不死不休?”
一句话顿时就让宋宝反应了过来,徐乐的决断就是唯一的出路!一直在大山里面钻,被恒安鹰扬兵追上就是死路一条。只有向东而去,来到从神武到云中城的官道之上。掉头向南,只要能到马邑兵控制的范围之内,恒安鹰扬兵就绝不敢再追过来!
虽然不知道徐乐怎么在追兵迫近,如此紧张的气氛当中还能有这么清醒的决断。但是作为一个在江湖上混老了的侠少,宋宝头脑清醒得很,谁说得多就听谁的,谁力量大也就听谁的。徐乐此人,绝不是池中物,和他结下一份交情,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宋宝重重一拍大腿:“乐郎君,就当我刚才说的都是放屁,你去哪里咱们就跟去哪里,绝不回头!”
徐乐一笑朝宋宝点点头,回头朝着众人下令:“将驮马朝北面赶,我们向东!”
第十六章 脱身
太阳已经就要擦了山根,而在群山之间,好几支鹰扬兵小队正在山间奔走,每名鹰扬兵都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这些恒安府鹰扬兵仍然毫不停歇的穿过一条条谷道,翻越一座座山脊,追寻着形迹直追下来。
布置在这片群山之中的恒安府鹰扬兵足有二三百之多,不然也难以周密的封锁这片群山各条山路。又能获得收入,又能训练士卒,刘武周以降的恒安鹰扬府军将对于派出兵力并没有什么吝惜。
现在这二三百人,都跟疯了一样在追逐着逃走的徐乐他们一行人!
恒安府鹰扬兵历来顶在马邑郡的最北面,分设军府的时候,对恒安鹰扬府设定的作用就是屏障消耗南下突厥人的冲击力,拖住突厥人的攻势,然后集结马邑鹰扬府的主力,甚至将雁门郡各鹰扬府,河东郡各鹰扬府的兵力调上来集结反击。
在后方将帅眼中,实在编制不过二千七百人的恒安鹰扬府,从来是一个可以牺牲消耗的对象。世家子弟要捞取军功也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
这一切就早就了恒安鹰扬府这个团体特有的性格,凶悍,坚韧,团结,暴烈。一旦得到他们认同,那么就是誓死追随。
在刘武周以平民身份执掌恒安鹰扬府,然后又遭到王仁恭大力排挤压迫之际,恒安鹰扬府仍然少有叛离自家这个团体的,就是这个原因!
这一群处于群山之间,直面突厥压力的云中精兵。只认同强者,为生存奋斗而道德意识淡薄,因为生存压力又分外的抱团,见惯了生死心肠又刚硬万分。
而徐乐就是得罪了这么一个抱团的团体!
这些轻捷善走的恒安鹰扬兵用响箭互相联络,通传着各自发现的踪迹。封住一路过来各个山口,如猎犬一般死死追击,最终前锋几个小队,越追越近。
最后一丝夕阳的余光之下,一个鹰扬兵小队气喘吁吁的出现在一个丁字形的山口处。
此间一条山道在这山口处分成三个方向,一处蜿蜒向北,深入群山之间,一直往北,就可以出群山而到草原之上。而一处就是鹰扬兵追过来的方向,另外一处则是转而向东,从这里出去,要不了一天的行程,就可以来到从神武到云中的官道之上。
丁字形的路口之处,蹄印错杂,拧成一团。还有牲口拉得屎,洒落的货物分散得到处都是。可以想见当那支杀人逃走的商队被追到此间之际,已然慌乱成什么样子。
几名鹰扬兵顿时就借着最后微光趴在地上查看这些留下的踪迹。顿时就有人兴高采烈耳朵回报:“马粪里面还有热气,这些家伙离得不远了!”
另一名鹰扬兵翻检着地上洒落的那些盐和粮食的痕迹:“解池的盐,还有粮食!至少十几匹驮马的痕迹,入娘的朝北面去了,杀了咱们的人还想把这趟生意做完?”
又一名鹰扬兵叫了起来:“还有向东去的形迹!”
带队的鹰扬兵火长本来正摘下水囊稍稍喘口气,听见这声呼叫忙不迭的走了过去。最后的阳光中果然看见向东的道路上,有浅浅几道马蹄印的痕迹,似乎真有数骑向东去了。
几名鹰扬兵都在等着这名火长的决断,这火长喘着粗气思忖了一下,一巴掌拍在那鹰扬兵后脑勺上。
“这些行商为了货物都能动手杀人,还能舍了驮子向东去?天知道是前面那支队伍留下来的印记。通知小苑校尉,我们继续向北追!夜里大牲口走得慢,咱们今夜一定会追上这支队伍,给老常报仇!”
鹰扬兵们都是一脸兴奋,如此狂追下来,除了复仇之外。还不是就为了这么多货?火长说得正是正理,行商以命博财,哪有丢下全部货物自己向东走的道理?定是此前不知道什么人经过才留下的向东痕迹!
一名鹰扬兵顿时抽出响箭,扣弦对天发出。凄厉的尖啸声响动,不多时候后面两翼纷纷响起了应答的响箭信号。
后面缀上来的鹰扬兵小队同样咬得如此之紧,顿时让带队火长焦躁了起来,踢着抓紧时间喘息的手下们:“入娘的全给我滚起来,死死追上去,这个头彩不要让别人得了去!能不能在小苑校尉面前露脸,就看这一遭了!”
一群鹰扬兵挣扎起身,稍稍扎束一下,又健步如飞的直追下去。
而此刻夕阳也终于没入山巅之下,夜色四合。驮马嘶鸣之声,就在前面隐隐传来。
火长大声厉呼:“追上去!”
一火鹰扬兵发足狂追当中,只有那名发现向东去浅浅马蹄痕迹的鹰扬兵还在不住回头。
这向东留下的痕迹也是新鲜的啊……
……
夜色之中,几十只火把闪耀。将一段山道映照得通明。
山道之中,满是灰头土脸的鹰扬兵们。一天半夜翻山越岭的狂追下来。就算这些吃苦耐劳,坚韧敢战的恒安府鹰扬兵都是一脸疲惫,满头满脸的汗迹尘灰。
山道之中,是十七八匹或卧或站的驮马,马背上都是货物。这些驮马马臀流血,到了此间已经耗尽了气力,不少已经是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马背上的那些货物,或者是今秋才收下的新粮,或者是农家自纺的绢段丝麻,或者是从解池转运来的精盐。都是草原上抢手的货物。不拘在哪个鞑靼部族中都能换到十几好马,几十上百张上好的皮子,就算在云中城出手,至少也是六七十贯开皇通宝,走一趟就是一倍的利。
这么大的收获,但是这几十名鹰扬兵却一个个都脸色难看。几名带队火长紧握刀柄,互相阴沉的对视,都恨不得拔刀对着夜色狠狠挥砍几下。
入娘的,这商队中人竟然这般决绝,说舍了几十贯的货物就舍了,自家轻身向东跑了。骗得大家像狗一样狂追这么久,舌头都快拖到了肚脐眼。现下这商队中人还不知道得意成什么模样。
杀了我们恒安鹰扬府的人,就这样脱身。三千恒安鹰扬健儿,这脸皮给扒得血淋淋的!
后面又是几只火把闪动,亲卫们簇拥着苑君玮大步走来。
苑君玮同样也是一身尘灰,这名小苑校尉,在追逐中没有比麾下少走一步。只是看了一眼场中形迹就明白了。苑君玮狠狠扫视了这些部下一眼,掉头就走。
“向东追!不信他们能逃到天上去!”
……
夜色之中,徐乐带着庄客和侠少,八九骑组成的小小队伍没有举火,正摸黑向东行进。
后面一直没有响起响箭呼啸的声音,鹰扬兵们似乎真的被徐乐舍下的所有货物所诱,向东追去了。
越向东走,一众人脸上紧张的神色就越淡,几名侠少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就是庄客神情有些沉重。
这几十贯的货都没有了,就算侥幸得了一条性命回来,回到闾中,今年秋税免行钱又该怎么办?
韩约在夜色中凑到徐乐身边,就是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徐乐扫了韩约一眼,咧嘴一笑,仍然是那副轻松写意的模样:“担心什么?怕回去日子过不了了?放心,这笔钱讨得回来。”
韩约一怔,愣愣发问:“问谁讨?”
徐乐将握在手中的鹰扬兵腰牌一抛一接,语声如铁:“还能问谁?当然是刘武周!”
第十七章 北闯
天色将明,马蹄踏过残雪。
山道当中,八九骑在第一缕晨光中走了出来。
一夜奔波,徐乐仍然是那副轻松写意的模样,英挺的面容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实在忍不住就要去想,到底何种样的情境下神武乐郎君的笑容才会消失。
这一点来徐乐爷爷徐敢都很是无奈,徐乐稍稍长成之后就是这一副看人总是似笑非笑的模样,骨子里的桀骜乃是天生。要不是真正笑起来亲和力强,估计出去闯荡江湖天天要和人火拼。
这种性子在乱世之中,要不就是早早夭折,要不就是注定要将天捅破一个窟窿。实在是非池中物的存在。能将徐乐圈在神武县中整整十八年,已经是竭尽当年北周出名悍将徐敢的所能了。
徐乐坐在自己赤红色座骑之上仍然腰背笔直,韩约策马紧紧跟随在他身后,而后面诸人,人人累得灰头土脸,一副疲惫憔悴模样。连各人座骑都垂着头,鬃毛被汗水尘灰弄得一绺一绺,比起人类疲惫更甚。
夜间走山路本来就是一个极其消耗精力体力的事情,更不必说还担心夜色中鹰扬兵摸上来!
一夜之中,人马都丝毫不敢停步,甚至不敢举火,只是借着星月光芒摸黑向前穿行。群山之中松风阵阵,鸟兽鸣叫,都让人情不自禁的情绪紧张,生怕是追兵的脚步声就在身后响起。
一夜奔忙,终于走出群山之间。眼前就是云中盆地的平坦地势,一条几百年来人走马踏,变成灰白色的官道蜿蜒其间,让徐乐身后那些累得直不起腰的侠少庄客忍不住就发出了低低的欢呼之声!
马邑郡山势纵横,群山之间从云中到神武再到善阳,就是一系列群山环抱的盆地地形。据此盆地,卡住各个山口,就能堵住草原民族南下道路。而盆地之中,土地肥沃,河流交错,出产丰富,更有石炭铁器之利。虽然气候苦寒,但仍然被先民辛辛苦苦的开垦了出来。
群山穿行十余日,经历一场夜中厮杀,最后仓皇逃奔而出,看到人间景象,几名岁数小点的侠少和庄客,低低的欢呼声中,此刻忍不住眼泪都快下来了。
宋宝也长长喘了一口大气,策马来到徐乐身边:“乐郎君,这次我们护卫不利,丢了货物,不过多亏乐郎君果决,我们总算是逃出来了。这便向南回乡,也不敢说要讨要什么酬劳。将来如果乐郎君有用到我们兄弟处,尽管开口就是。”
这一趟护卫之旅,宋宝是跟得心惊胆战,最终要不是徐乐舍得货物,关键时刻头脑清醒,大家说不定都要赔在里面。现下总算是逃出群山,虽然嘴上说着漂亮话,可内心里面宋宝巴不得马上就南下,再也不和徐乐打交道了。
徐乐回头,扫了宋宝一眼,却没有策马转向南面的意思。
宋宝心中一动,冷汗刷的一声又下来了。入娘的,这位乐郎君,莫不是还要向北而去吧?
其实现在徐乐也在为难。
自己毫无疑问,是要向北而去的。刘武周的鹰扬兵让自己丢干净了货,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刘武周虽然有兵有将,是云中一霸。在荒无人烟的所在,恒安鹰扬兵是可以为所欲为。但是在云中城中,只要刘武周还是马邑郡的属官,只要他对王仁恭还有所忌惮。自己就敢向他要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