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186节
暮色之中,王仁恭一行人回返而来。中军大营早已敞开门户,放下吊桥,一营兵马出而拱卫迎接。而家将和家生子,则是从内帐一直摆队迎到寨门口。
军士平胸而行军礼,王家之人则是半跪行礼,只是回营,这气派就是等闲人难以想象。
王仁恭脸上多少有了点疲惫之色,但精神头还是很好。跟随迎接的人直入内帐而去之后,就笑着对身边的幕僚佐吏,家中子侄招呼:“今日跟着老夫算是吃了辛苦了,此刻老夫下处已经设宴,大家尽欢便是。除了不能用酒,其他也不差似善阳太多。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这里毕竟是军前,供应粮秣辎重上来,大是费事。这日日要请你们,老夫可是请不起!”
一众也疲累万分的幕僚佐吏,纷纷大笑起来,朝着王仁恭拱手:“说不得就要叨扰郡公!”
王仁恭目视李世民,看着李世民垂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笑了一声:“李二郎,想些什么?你们李家都是好酒量,是不是老夫今日不供酒,就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李世民一震抬头,笑道:“伯父说哪里话来,军前用酒,不用伯父了,家父知道,只怕也会打死小侄的。只是小侄的人马在旁扎营,也是初来乍到,人地不熟,小侄总是放心不下,今日伯父赐宴,小侄就告罪不领了。回去监看一下军中。”
王仁恭哈哈大笑,点着自家子侄,包括王仲通王则他们:“看看李家家风!都学着一点!带兵之道,就如炼丹孵卵,一刻都松懈不得!”
李世民谦虚垂首,不置一词。
王仁恭笑着摆手:“二郎你去!”
李世民一拱手,打马转身而去。
王仲通凑到王仁恭身边,轻声道:“这李家二郎倒是小心得很。”
王仁恭冷笑一声,也以王仲通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小心还会孤军而入善阳?还随某北上此间?小郎君立功心切,倒是敢冒险得很。李家兄弟相争,倒是给了老夫机会!”
他看着王仲通:“你也别入营了,此间局势,你随父而来,尽皆知晓。现下就回去,稳守善阳。等为父将刘武周和李二郎的头颅带回来。到时候就挑着李二郎的头颅,去将平阳拿回来,再以一郡之军,直击晋阳!”
第四百一十五章 杀王(四)
李家五百兵马,独立一营,和马邑越骑的骑军大营相望,在侧翼拱卫着王仁恭的主营。
这五百兵马,就是由六军鹰扬府精锐和李世民带来的家将组成。客军于此,李家五百军马行事低调,早早就饮马造反完毕,营地入夜之前就安静下来。连逻骑都没派出几骑,只是一副闭营安心歇宿的模样。
李世民带着几骑自王仁恭那里回返,只是在夜色中撞见了马邑越骑的巡逻队伍。这些衣甲鲜明的马邑精锐,举着火把照亮认出了李世民之后,都只是在马上点头行礼,然后就扬长而去。
营门之处,安安静静。营门半启,长孙无忌马上身形被营门口的火光照亮,只是在翘首等候李世民的归来。远远看到李世民身形出现,长孙无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赶紧迎了上去。
两人撞上,看到李世民有些难看的脸色,长孙无忌轻声问道:“何事?”
纵然身边都是自家心腹,李世民仍然不愿意在营外说话。只是朝长孙无忌示意一下,打马而入。
在李世民一行人入营之后,早已守候在营门两侧的甲士,就忙不迭的将营门关上。
入营之后,才能看出河东军营地的外紧内松景象。寨墙之上,只有数名零星值守之人。但是在寨墙之下,建着巡铺。整整一旅河东军,都披着甲胄,在巡铺内值守。一旦有警,这百名甲士立刻就能上寨墙而战!
而李家家将,足有半数,也都披甲持戈,坐骑都鞍鞯齐全,也在值守警戒。这是营中用以出击的力量,紧要关头,也能护着李世民从此间直冲出去!
身在不测之地,这些甲士戒备森严,神情都略有紧张。只怕就算是在帐幕中休息的人马,夜间也不见得睡得踏实。
营中燃动的火把并不甚多,让这营地内也显得颇为昏暗,一个个值守的身影影影绰绰,布列各处,看到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回返,人人都抱拳躬身行礼,却不做一声。如此安静,反倒让这营地中的气氛显得越发的紧绷。
李世民一直回返到自家中军营帐之内。也不卸甲,就在胡床上坐下,这个时候,才深长的叹了一口气。
李世民的中军营帐,比起王仁恭来,就算是简陋到了极处了。但家将们还是在帐幕内铺了地板,隔绝潮气。一应陈设,都是在善阳城中寻来的,比之晋阳城中自己家里,那是简陋到了极处了。
现下在几案之上,放着晚膳。比之军士们的干肉汤加炊饼,加了点酱醢之类的佐餐之物,还有一道烫菘菜。这个时候放在几案上,已经没了热气。
长孙无忌挥挥手,跟随李世民入内的家将们全都躬身退了出去。长孙无忌这才问道:“如何?”
李世民摇摇头:“王仁恭不愧老将,既然决定和刘武周动手,就是一切都已经准备齐全了。前面和刘武周无论如何也不破脸,后来又用突厥兵马南下拖住刘武周。自家花了大本钱,将堵住刘武周的防线完善,几是固若金汤!摆明了就是稳守耗尽刘武周锐气之局,堂堂正正,绝无花俏,无机可趁!”
长孙无忌皱眉:“马邑兵呢?恒安兵能战世所闻名,说不定还有机会?”
李世民摇摇头:“恒安兵有多能战,某未曾亲见。但是这些马邑兵,也绝不是好惹的。多是剽悍轻捷的汉子,军将也约束得住。山间驻守,只要有粮食吃,没人有以为苦的模样。比之内地鹰扬府的那些太爷,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如此军马凭险而守,某不信恒安兵是天兵天将,可以啃开这条防线!”
长孙无忌默然,最后也长叹了一口气:“咱们来得还是孟浪了。”
李世民看着长孙无忌,并不吭声。
长苏无忌抢前一步,急切道:“咱们快点回返平阳罢!此刻恒安兵未至,大局尚在未可知间。王仁恭纵然有什么盘算,也不敢对我等下手。现在还走得掉!稳守平阳,还是大功一件!”
李世民神色凝重,久久不语。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语声恳切:“二郎!”
李世民摇摇头:“长孙,某认了此来是有些欠考虑了……可既然来了。只有硬着头皮撑到底。这样轻易犯险,又轻易认输回返。纵然保全一条性命,父亲又怎样看某,兄长又怎样看某?天下俊杰,又怎样看某?”
帐幕点起的灯火之下,李世民面孔线条刚硬,如刀砍斧刻一般。坚韧之状,展露无遗。
“长孙,某就不信,马邑两家最后一决,就真的无机可趁!而恒安兵死战突厥,王仁恭却这般待之,天下的道理,不该是这样!最后让王仁恭这等人物能胜出,某也不服气!”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几句话堵在喉咙处,差点就冲了出来。
这天下的道理,从来都是这样啊。
最后总是世家之人胜利,这也是几百年来不易之理啊……
就算二郎你,不也是世家身份么?只是在世家之内争斗,你二郎弱了建成一筹而已。二郎你最大的凭籍,不也是世家?
但这些话语在喉间滚动之后,最后还是被咽了下去。
二郎愿意一直闯下去,跟在身后便是。男儿大丈夫既然已经做出抉择,还有什么好说的?
长孙无忌拱手行礼,只是叮嘱一声:“今日跟着王仁恭走了这么久,又匆匆而返,想是没有用饭,快些进些膳食便是,某去巡营一番,看看关防。其他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交代过后,长孙无忌转身便走。李世民又叫了一声:“长孙!”
长孙无忌回首:“何事?”
李世民笑笑:“多谢。”
对这种话长孙无忌都懒得搭理,摆摆手就走出营幕而去。
长孙无忌但去,营幕之中变得加倍安静起来。不知道帐幕之中哪里有点漏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李世民仍然没有动那些膳食一口,只是怔怔的望着摇动的烛火。
这刘武周,现下到底在做些什么?你也是一时雄豪,总不甘心这般就死。你现下到底在做些什么!
第四百一十六章 杀王(五)
雪原之上,密密麻麻,俱皆是人头涌动。
大队百姓,扶老携幼,向南而行。这些百姓都是云中之人,本来依附云中城度冬。当云中城粮秣将绝之际,为了生存计,只能随着刘武周南下请降。
云中之人,从来生长在最恶劣的环境之中,哪怕百姓,也坚韧过于常人。突厥入侵,则坚壁清野,随军转运,跟随而战。冬日依附云中城熬冬,纵然居于地窝子,计口授粮不过半饱。但每日还能乐呵呵的不以为意。
但是现下,这些百姓却沉默寡言,只是蹒跚向南而行。大队人潮之中,只能听见偶尔传来的孩童哭闹之声。
云中之人,环境酷烈,生死无常。但自有一份骄傲在。突厥在侧,岁岁侵扰。但仍然死死守着祖宗之地,一次次的将突厥人堵回去。而云中男儿组成的恒安鹰扬府也是天下最为精锐之师。
但是这份骄傲,却随着刘武周一声举城皆降,而被打得粉碎!
纵然只是百姓,也仍觉得屈辱万分。
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再强的敌人,也可以持刃而上,拼个你死我活。可没有粮食,天大本事的好汉子,也只有瞪着眼睛饿死。看着满脸菜色的婆娘娃娃,也只有垂下一直以来高昂着的头颅!
在这大队百姓周围,是恒安鹰扬兵卫护。这些战士,也都沉默而行。或者马上,或者步下,遮护着这大队百姓的前后左右。辎重车队也夹杂在百姓队伍当中,车上装载着仅剩的一点粮秣,但已经掉膘严重的瘦马,都已经显得不堪重负。
每到大队停顿下来的时候,荒原或者山路之上,就简单垒砌起一个个灶台,百姓们去拾拣枯枝,然后开始造反,不论是恒安鹰扬兵还是百姓,人人口粮都差不多。
原来在云中城内外,军民分野就算是有限,却还是有的。云中之地民风剽悍,冲突也不在少处。但是现下,这些隔阂几乎全无,大家都是在这雪地中艰难南行,互相照料,直到走到王仁恭的面前。
这个时候,又到了暮色将临的时候。大队人马早早就停歇了下来。开始寻避风处安顿,眼见就要进入群山之中,行进在其间,不比在雪原之中,发生了什么变故恒安甲骑就能呼啸而至。谁也不知道莽莽群山之中穿行,这数万百姓甚或整支恒安鹰扬府会遭至什么样的命运。
百姓安顿下来,准备好生休息一夜,积蓄。精力体力,好应对深入山间的不测。前些日子缩减的口粮今日加倍发给,到处都是灶台,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散发着食物的香气。百姓们似乎忘记了命运的凶险,围坐在一个个火堆旁边,大口大口的喝着热汤。队伍当中终于有了点人声,但更多还是沉默,火光映亮了一张张疲惫憔悴的面孔,每个人神色各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军中骨干军将,全都撒了出去,深入山间,打探明日要通行的道路,准备保障这军民混杂的数万人明日通行顺利。剩下恒安鹰扬兵就在营地之中照料,分发食物,维持秩序。
陈凤坡就在其间,已经忙得满头大汗,皮帽都摘了下来,只是冒着腾腾的热气。
分给玄甲营照料的百姓约有五六千人,一路行来,照应好他们,可是一件不轻松的活计。
陈凤坡打仗实在是不怎么成,一到上阵,自家就能紧张得快尿裤子。但是却心肠软,心思细,在神武那么多年,将地面都维持得大体平安,人缘上佳。现下这五六千人的担子沉甸甸的担在肩上,陈凤坡一路就是跑前跑后照料,吃喝拉撒全都管了起来,每天难得有两个时辰好睡,眼看着就瘦了下来,皮袍裹在身上都显得空空荡荡,哪里还看得出来原来在神武时候安闲富态的模样。
今日口粮加倍发给,操持完吃喝之后,又安排辎兵去烧热水,至少让百姓们能刷洗一下脚,便于明日赶长路。好容易布置停当了,自家才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拿起一碗已经凉透的汤,再一块干馍,准备和自家牙口叫劲。
突然之间,背后传来脚步踏雪之声,陈凤坡回头,就见一脸病容的罗敦已经走来,身侧也无人拱卫,正吃力的拾拣起他随手丢掉的皮帽。
陈凤坡忙不迭的跳起来:“老族长,这怎生敢当?天黑了风大,你这般出来走动,受了风怎么办?乐郎君得知,还不得治某的罪!”
罗敦展颜一笑:“一路都在车上,你们照应得周全,老头子能有什么事?镇日躺着,也是骨头痛,出来消散几步也吹不坏……倒是你,日夜奔走,不要冒了风才是。赶紧将自己遮裹严实点。”
罗敦将皮帽递了过来,陈凤坡接过合在头上。有许多话想说,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倒是罗敦打破了沉默:“也不去看看你的夫人?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倒是跟着咱们吃这辛苦,屈了你们了。”
陈凤坡摇头苦笑:“女营有韩大娘照应,某有什么不放心的?现下这么多人都要照应,实在是分不开身。”
他又深长的叹息了一声:“谁不想过安稳日子?可这一步步的,就被王仁恭逼得活不下去,先是屠了神武,幸得乐郎君赶来搭救。到得云中罢,又绝了咱们粮食!这位王郡公,从来没将咱们性命放在心上,既然活不下去,那就只得拼命!”
罗敦一笑:“老头子虽然是异族人,却也知道,王仁恭这样的人,所在多有。走到哪里,都会碰到的。”
陈凤坡神色凄苦,喃喃道:“那又能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罗敦点点头:“看阿乐的吧,看他到底能不能带着你们,闯出一条生路来。”
陈凤坡点点头,脸上苦笑,就未曾消退过:“不指望乐郎君,还能指望谁?说实在的,这位刘鹰击,某也信不过!”
罗敦不接这个话题,转身而去。
看着罗敦同样消瘦的背影,陈凤坡突然放下手中汤碗干馍,抢上前去,搀扶住了罗敦。低声道:“老族长,你也是咱们当中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还是好好珍重身子,帮乐郎君一把。乐郎君毕竟还是年少……”
罗敦慢慢摇头:“……我们真的是老了,当年我们,一个个都失败了。乌头,徐敢……都老了,都死了。咱们尝试过了,翻不过这天来!现在就看阿乐,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陈凤坡转头向南,看着群山之间。
明日就要踏入王仁恭布下的延绵军寨控制的山路之间,大家还能不能平平安安的一直走到王仁恭面前?
第四百一十七章 杀王(六)
站在军寨之上,满眼所见,对面雪原,尽是篝火火光燃动。
军寨寨墙之上,马邑鹰扬兵猬集一处,低声议论。虽然夜色已深,但无人回去入睡。不少人自相窃窃私语,但是押队的火长队正等人,也无人制止弹压,只是脸色难看的注视着远方场景。
脚步声响动传来,一名军将大步走上寨墙,看着眼前一切。
这军将正是当初老马邑军将陈袭,参与了神武城下奔溃,又善阳城下闹事,一向又是嘴巴臭脾气硬,哪怕在王家刻意接好这些老马邑军将之际,都未曾得到提拔,还被赶到了北面来,一边参与修建军寨防线,一边驻守屯扎,足足喝了一两个月的西北寒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