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219节
落毛凤凰不如鸡。虽然刘武周并未对何欢加以处置,又用好言安抚了几句,但是何欢心里有数,自己还算不上平安过关。刘武周之前也和王仁恭说得好好的,转过头来就布局杀王毫不手软,和王仁恭比自己又算得了什么?不用刘武周动手,就是眼前这位恒安第一斗将将自己两兄弟打杀,也绝不会以命相抵。再说尉迟恭发火也确有其道理,毕竟自己两兄弟搞砸了刘武周的公事,当真行军法,自己也只能承受。何欢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何变成这般模样。自家兄弟扮猪吃虎,把河东兵马一网打尽,又胁迫了几个军将听从命令,把李世民那里派来的斥候全都应付过去。哪怕是李世民送来的亲笔信,何叡也用刀架在殷峻的脖子上,逼着他写了回文。那份回信自己也看过,文字不多,其中藏不住什么隐语暗示,都是照着自己兄弟的心意书写。李世民疑心再大,也不该看出其中破绽。城内一切布置停当,只等着李世民钻入口袋里束手就擒,却不想事情最终变成了那般模样。直到现在何欢也忘不了当时的情景。夕阳西下,残阳余晖落在李世民身上,让他整个人显得金光闪闪,如同天神下凡。其并未策马入城,而是在距离城墙足有两百步以外的地方持槊大呼:“城内儿郎听着,转告你家主将刘武周,我河东六府鹰扬两千五百将士,寄食于平阳城内。劳刘鹰击用心款待,莫让我军儿郎受苦,他日我李家必有厚报!倘若伤我河东一兵一将,马邑、恒安两府军将,全都要人头落地!李家子弟言出如山,绝无更易!”
说完这番话李世民便圈转马头,带着自己手下兵士疾驰入山,等到尉迟恭带领甲骑追出,人已经不知逃往何处。虽说平阳府库里的钱粮财帛尽数保住,可是放跑了李世民,还多了两千多个包袱,确实误了刘武周大事。若是依照军中律令,砍下几颗人头也不是稀罕事。可是这也不能怪到自家兄弟头上吧?
毕竟从头到尾,自家人做的事情并无可指摘处,便是刘武周亲至也是这个结果。何况尉迟恭才是主将,他的罪责更大,如今却把事情推到自己兄弟头上,简直岂有此理!何欢也知兹事体大,这两日刻意赔小心,不惜拿出老本孝敬尉迟恭,求他替自己弟兄扛下这件事。往日里在马邑也没少听人说起尉迟恭的名字,晓得他有豪侠风,边地轻侠少年多愿与其结交。这等人何欢见得多了,本以为不难对付,可没想到尉迟恭对自己兄弟全然不讲面子。有酒便喝有肉就吃,孝敬的财帛也照收不误。可仍然抬手就打张口就骂,丝毫没有给自己弟兄留脸面。让自己这番人情功夫全落到了空处。何叡本是何家出名智囊,否则也不可能用计擒了殷峻及他的部下。本是马邑军中出名的八面玲珑,连王仁恭麾下那些蛮横胡儿都能应付,偏生对尉迟恭没有办法。这时只能强撑笑脸说道:“尉迟将军息怒。事已如此,发火也没用。河东兵马远来,不识我马邑地理。山中小径如何识得?此时多半在山中失路,不知该往何处去。我们精选些许熟悉道路的精干士卒入山寻觅,不怕找不到他……”
话音未落,尉迟恭豁然站起,一脚踢翻了面前桌案。酒坛、酒碗滚得到处都是,人已经两步来到何叡面前,那双牛眼就像要喷出火来,吓得何叡不住后退。尉迟恭指着何叡鼻子骂道:“你这驴日得东西出得什么主意?莫非是消遣你阿爷?鹰击给我的军令乃是攻取平阳捉拿李世民,如今李世民逃了,若是平阳再有个闪失,阿爷有几颗脑袋给鹰击去砍?李世民乃是唐国公的儿子,李渊岂会不问他死活?既然看破了你的鸟主意,想必早就向家里请救兵了!我们入山去追,若是河东兵马趁机夺了平阳,这笔账该怎么算?你出这主意,又是什么居心?“何欢心里暗自嘀咕,既不肯追,又不依不饶,这不是故意找麻烦?李世民逃走,刘武周确实后患无穷。但也正是如此,才不会随意斩杀军中大将,尤其是尉迟恭这位恒安第一虎臣。尉迟恭分明是借题发挥,故意打压自己兄弟的威望,让马邑兵卒从此不再拥护自家兄弟。
可即便猜出其心思又能怎样?谁让自己没有徐乐那份本事?若是自己能千军万马中直取主帅,把刀架在刘武周脖子上,又何至于受这份鸟气?
既没本事就只好忍气吞声,哪怕心里冒火脸上的肉都微微酸痛,何欢还是强做笑容,对尉迟恭好言好语的答对。“将军息怒。我兄弟见识短浅所谋不周,将军不必与我们一般见识。李世民虽然逃得一时,终究逃不了一世。只要他出不了山,就依旧是笼中鸟,迟早要落入我们掌心。将军乃是郡公麾下第一爱将,这些许波折,郡公绝不会降罪。“尉迟恭看了一眼何欢,总算没有像对待何叡那样骂出来。万事适可而止,自己打压何家兄弟刘武周嘴上骂娘,心里却会给自己记功。若是真把这两兄弟逼反,在刘武周那怕是就没法交代。其实尉迟恭这股火半是认真半是装出来的。李世民是否拿的住,他并没往心里去。毕竟也是刘武周身边嫡系,为了一个李世民不至于要自己这颗黑头。能抓固然好,抓不住也没关系。他火气最大的来源,还是何欢那句话:“出不了山,依旧是笼中鸟。”
这几日自己派出斥候打探,未曾扫听到徐乐的消息,反倒是听说执必思力那鸟人带兵占领了恶虎口的军寨,把自马邑往晋阳的山路牢牢卡死。徐乐多半是要去投晋阳的,可是平阳在自己手里,恶虎口又被突厥人把持,徐乐又该怎么走法?自己可以在与徐乐厮并时手下留情,假做伤痛发作抬一手,让他得以活捉刘武周。也能借着营救主公名义送他战马乃至口粮,毕竟有救主这个名分在,刘武周为了维持军心,绝不会追究。可若是徐乐人马到此,自己职责所在必须阻拦到底,否则便没法交待。
恶虎口守着那如狼似虎的执必思力,平阳又有自己这几千人马,徐乐该怎么才能到晋阳?难道真要把这等好汉困死在此?老天何以这般不公?尉迟恭越想越气,脸色也就越发难看。边地男儿恩怨分明,若是徐乐当真投奔李世民,日后为其冲锋陷阵攻打刘武周,自己这些军将自然要破出性命与其死战到底。但如今徐乐身逢绝地,且细算起来,他落到这步田地竟然是因为突厥人,恒安鹰扬的儿郎心里自然要向着他!哪怕是苑四那种人,想必也会尽自己所能,抬徐乐一手。
只可惜自己这些军将能力有限,刘武周又对突厥人太过放纵。靠些小手段只不过是迟滞这帮人的手脚,徐乐要想逃出生天,还是得靠自己的本领。回想着徐乐飞身夺马道,手刃王仁恭的雄姿,尉迟恭心头热血沸腾。这等豪杰按说不至于坏在执必思力那等小人手里,可是恶虎寨的地势险要,徐乐身边又尽是老弱妇孺,这可该当如何?他倒是盼着李世民能在山里遇到徐乐,把他带出险地。不管日后双方是敌是友,至少不能让汉家豪杰死在突厥狗贼手里!李世民逃入深山时自己故意不追,也是存着这个心思,但愿李世民别让自己失望。尉迟恭又看向何家兄弟,对这对窝囊兄弟他可没有丝毫好感,只剩下厌恶。这等人也配为军将?简直丢光了武人的脸面,自己巴掌都落到他们脸上,也不敢和自己厮并一场。比起当初一路打进云中的徐乐,简直差了一天一地。对于这等人便没必要给脸面,尉迟恭厉声喝道:“从今日起紧闭城门,没有阿爷的将令,谁也不许出城!你们两兄弟轮流上城值守,防着河东人马来夺平阳。要是出了差错,就惟你们是问!”
第五百零四章 相逢(七)
善阳城头,旗帜已然变换完毕。
大隋的旗帜虽然还在,但是昔日王仁恭的纛旗则换成了刘武周,执必部的青狼旗倒是没有插上去,可是城头、街道上随处可见的突厥士兵,依旧让善阳百姓人心惶惶。城头插着一排长矛,每根矛尖上都挂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模样狰狞恐怖。这些人要么是王家子侄,要么是王仁恭心腹嫡系。昔日靠着王仁恭护持,在马邑担任要职。如今江山易主,自然没有好下场。
刘武周连王仁恭都杀了,又哪里放得过他们?哪怕这些人交出自己私藏财货,最终也未能逃过一死。善阳作为马邑郡治所在,一直以来安享太平。便是突厥几次入寇,也不曾侵入此间。王仁恭虽然穷马邑一郡之力而养兵,但是郡治为自己颜面所系,总不好盘剥太过。因此善阳的繁华富庶雄冠边地,非其他城池可比。
城中城中居民七八千户,更有不少看好王仁恭的世家子弟前来投效,因此善阳一直是马邑最富庶的所在。生活于此的百姓,也比其他地方的平民更容易讨生活。
只是随着刘武周以及突厥大军的到来,这种繁荣一夕之间便毁弃殆尽。
城中沟渠里流淌着暗红色的鲜血,黑色的烟柱从烧毁的房舍上袅袅升起。百姓的哭号声伴随着甲页铿锵声,遍布于整个城池。刘武周关爱的只是云中百姓,对于善阳人并无半点体恤。便是云中人见到善阳人的富庶,心中也生出嫉恨之心,并不会对他们遭遇给予同情。突厥兵烧杀掳掠本就是常态,何况这次为了收回本钱,就更加肆无忌惮。恒安兵马非但不予以制止反倒加入其中,随后就连云中百姓也参与进去,让整个城池化为一座炼狱。
马邑郡守府内。昔日严整肃穆的府邸如今变得一片狼藉,军将出出入入如同赶集,不少人身上披着绸缎、布帛,还有人胸前鼓鼓囊囊,一看就知是揣了财货。马邑军将和突厥兵将混杂一处,由于得了自家上司的军令,倒不至于争抢起来,只是彼此之间保持着距离。间或有女子的尖叫声传来,并没有引起任何人在意。这等声音这些日子不知听了多少,便是刘武周都不耐烦过问,更别说其他人。院落里大小木箱堆积如山,箱盖大多敞开,露出里面的金银财宝或是只有在腹里才会出现的花红彩缎。虽说边地富庶程度不能和中原或是江南相比,但是王仁恭历年积蓄,城内豪门富商所积财物加在一处依旧是一笔极为可观的数字。
对于刘武周以及执必部来说,这都是一笔从未见过的大财,饶是执必贤老谋深算狡诈如狐,向来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难免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只能强作镇定。刘武周站在院落正中,用手指着这些木箱对执必贤道:“老王。我刘武周答应的事,就绝不会食言。这些财货,足以抵得上执必部儿郎所受的折损。这一宗生意,你们并未吃亏吧?“执必贤吸了口气,强自控制自己,把视线从这些财物上移开,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转身走入议事厅。刘武周随后而行,苑君章、执必落落各自随在自家主公身后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执必贤也知道刘武周急着把财货拿出来的用意,便是想要恭送自己这支人马离开。这些时日刘武周约束部下,禁止恒安甲骑与突厥兵发生冲突,两军还能保持个表面客气。但是上万军汉凑在一座城池里杀人放火,怎么也不可能真的相安无事。为了争夺粮食、财帛或是女子,双方的兵卒乃至军将都没少发生冲突。虽然两方都在极力约束部下,避免真的造成火并,但是照这么打下去,谁知道几时会打出真火,让事态变得不可收拾?是以刘武周急着送人也是情理中事,只是自己却不能这么容易让他如愿。执必贤倒是没想过现在就吞并马邑或是恒安,刘武周别看处处恭顺,那无非是因为刚刚得到马邑立足未稳不便厮杀,不代表他真的胆小无用。若是把他逼急了一声令下,恒安甲骑加上马邑兵马与自己拼命,执必部如今可是经不起折腾。只不过不占领马邑也不能让刘武周舒坦,至少不能这么容易就走。彼此落座之后,执必贤冷笑道:“我们突厥人是有名的实心眼,和汉人做生意从来都是亏本的,这次也不例外。整个马邑就像是一头能不停下崽的母牛,我折损了大把儿郎帮你把牛夺过来,你把牛犊子送给了我,把母牛留下。用不了几年,就有数不清的牲畜,而我就只有这么几头牛犊。死光了就没有了,你说这笔买卖咱们谁赚头大?“刘武周也不否认:“执必老王所言不假,某也要领你的情。没有老王的精兵猛将,某想要入主善阳并非易事。不过话也要说回来,若是没有某在前开路。老王的部下想要入善阳,只怕也不是易事!不提别处单说善阳,若是老王将兵来攻,还不知要几时才能攻开!“执必贤点头道:“刘郡公说得没错。你们汉人见到突厥人就像是看到仇人,哪怕明知不是对手也会死拼到底。多亏有你在,他们才这么顺当地投降。所以刘郡公尽管放心,老夫也不会漫天要价,该收的一文不能少,多余的也不会要。只是你答应我儿的事,总要办到才是。“刘武周急着送瘟神,固然是担心两军因财物争夺在城内火并,另一桩心事就是执必思力与徐乐的冲突。此时听执必贤提起,他也不隐瞒:“昨日晋阳的那位裴长史差人送来一封书信,这件事瞒不过老王手眼,刘某也就不必隐瞒。信里的意思很明白人,裴长史奉唐国公军令前来,接李家二郎回去。马邑的事他们不过问,但是也不许我为难李家子弟。”
“怎么?郡公害怕了?太原王氏和晋阳的李家比起来怕是更为有名。郡公不惧王仁恭,反倒怕了李渊?”
“怕自然不怕,但是也没必要得罪。人我当然不会放,但是也不能损他的性命。留人在善阳做客,便是李家也说不出什么不妥。平阳方面奏报已至,李世民率部入山。若是与少王的兵马遇到,只怕会生出误会。“执必贤闻言捻髯大笑:“哈哈,郡公说得好笑话!汉人与突厥人见面便要厮杀,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几时有什么误会?我儿不识得谁是李世民,谁又是什么唐国公子嗣。只要是对头,便要结果他的性命。那位李家郎君遇到我儿,想必也是一般。咱们突厥人性子直,可不懂什么手下留情。郡公若是担心闹出人命,不妨派一支人马入山,帮我儿结果了徐乐。只要见到他的人头,我儿自会退兵。否则的话……老夫也无能为力。”
刘武周面色一沉:“老王这么说,莫非一日不拿到徐乐,贵部便一日不离开马邑?”执必贤依旧是一副从容模样:“郡公不必发燥。那百多人又不是山神爷爷,还能待在山里不出来不成?这两三日间必有个结果,到时候便是郡公挽留,我们这些人也是要走的。至于晋阳的唐国公,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两家联手能取下马邑,难道就拿不下晋阳?我手下的儿郎早就想要去看看大隋天子的行宫是什么样子!“苑君章生怕两边吵闹起来不可收拾,连忙道:“老王所言不差,左右不差这两三日。等到斩了徐乐,一切都烟消云散。咱们还是先把善阳的事处置停当,这许多财物堆在那也不是个办法,老王还是先把财物取回,咱们再议其他也不迟。“突厥人此次出兵终究还是为了财物,执必贤表面装得再怎么从容,心也早就飞到那些财帛之上。苑君章一提,便也点头答应。青狼骑搬运财物,执必贤也要回营地处置这些财帛。趁着两人离开,刘武周低声对苑君章道:“这事不能由着突厥人的性子来,你安排些可靠的人去趟山里,不管怎样也要把李世民活捉回来。若是他也死了,这马邑就得打成一锅粥,咱们就全完了。”与此同时,执必贤也低声吩咐着执必落落:“派人给思力传令,山里的人一个也不要留下。李世民一死,李渊必然发兵报仇,刘武周要想自保就得听咱们的话。汉人杀得越乱,对咱们越有好处。若是刘武周肯领阿史那入中原,就更是天佑突厥!此事关乎我执必部乃至整个突厥的命数,千万不可儿戏。“执必落落点头道:“我亲自带人去,不管徐乐还是李世民,谁都别想活!”
第五百零五章 相逢(八)
在善阳城中刘武周于执必落落商议之际,徐乐这一行人,仍在群山之中艰难穿行。一路向南而去。
徐乐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赶紧离开这云中之地,远离刘武周。若是自己和韩约这寥寥几人,徐乐也真没什么好惧刘武周的。就在这云中之地和他好好做上一场又能如何?云中之地广大,让刘武周尽遣恒安马邑精锐之士来寻自己就好了。上万精锐,未必能云中之地抓住自己形迹,而一旦寻得机会,说不定自己就能如斩杀王仁恭一般,出现在刘武周的面前!
但现在自己麾下,却有徐家闾出身乡亲,神武相随百姓,还有罗敦遗留下来的梁亥特部族人……
在自己身边,逝去的人实在太多了。罗敦为自己挡下一箭那一幕,每天夜里,都会闯入梦中。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下这些在乱世之中,一直追随自己流离奔走之人!
刘武周可以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徐乐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恒安鹰扬府儿郎与执必部打生打死,而转瞬之间,刘武周就可以勾引执必部青狼骑南下,蹂躏整个云中,只为争得这云中之地的权位!
而且这等枭雄人物,既然翻脸,就绝不会有什么犹疑心软之处,只有将自己斩尽杀绝而后快。这近千始终追随自己的人马,刘武周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骄傲如徐乐,也只能第一次落荒而逃。告别养育他成长的云中之地。
至于离开云中之地,是不是去投晋阳李渊,这也还是未定之天。只是其中一个去向而已。如此大争之世,群雄逐鹿,有心天下之人,所在皆有。自己一身本事,麾下也有上百从这云中死地挣扎出来的玄甲骑士。徐乐自己也知道,对于那些上位之人而言,自己算是奇货可居,总会有个去处。
可那个上位之人,是不是如王仁恭一样,只想维护这世家的尊严体制,将寒门视若草芥?或者如刘武周一样,丝毫没有底线,为了自己权力地位,什么都可以牺牲?
徐乐也没有半点自立扯旗的意思,为了争夺天下,也许就要牺牲更多的人。就要将这些忠心跟随自己奔走流离的儿郎百姓,毫不顾惜的填入修罗场中。
徐乐也不想变成这样的人。
自己只是想一枪一马,在这乱世当中,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还有,了结爷爷一直藏在心底的旧事而已。山道之中,近千人马沉默而行。徐乐在前,韩约押后,卫护着数百百姓,梁亥特部精锐族人放出去在外哨探,只是在这仿佛看不见尽头的群山之中,坚定向南而去。徐乐如麾下儿郎一般,牵着坐骑,警惕的注视着四周。步离亦步亦趋的跟在徐乐身后,不时偷眼看着徐乐神色。在罗敦故去之后,这小狼女对徐乐加倍的依赖起来,现在晚上扎营,小狼女都不守在帐外了,都已经挪到帐篷里面,守住帐篷入口。对于小狼女这般举动,徐乐也只能随她。只是免不了宋宝陈凤坡他们几人,看着徐乐目光都多了几分异样。
就在这个时候,山间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狐鸣。
徐乐顿时举手,身边玄甲骑士也俱都举手。近千人的队列,就在这山道之中,一下停顿下来。哪怕老弱,都无一声发出,连掉膘严重的牲口,亦无嘶鸣。跟着徐乐转战云中,历经磨难,这几方拼凑起来的一个班底,已然有了精锐部曲模样。在乱世当中,有这上千班底,再选出能战的几百部曲,已经足以是一方小豪的实力了。当年鲜卑六镇,六镇豪帅,各人最为忠心的部曲,也不过就是数千人的规模。刘武周既然引突厥执必部为联盟,而突厥执必部的条件之一就是除掉徐乐,刘武周立即翻脸,毫不犹豫的要杀掉徐乐。徐乐拥有这近千忠心部属已经对他形成足够威胁,就是重要原因之一。而徐乐对自己评价是奇货可居,这近千忠心部属和上百玄甲骑同样是重要原因,只要上位之人能有时间让徐乐为其所用,这就是一支可以独立成营的力量!
山道旁草丛中闪出梁亥特斥候,这头戴狐帽的斥候疾奔到徐乐身边,低声禀报:“旁边山道,有数百人马!”
徐乐默不作声的一挥手:“射士上前!”队伍当中的韩小六立即出列,一众善射之士纷纷而出,人人都从马上摘下角弓,带上两撒袋羽箭,左右交叉挂在身上,只等徐乐号令。而队尾韩约也闪出来,徐乐遥遥朝他点头示意,韩约也回以颔首。徐乐领射士前出查探,韩约坐镇大队,以待后命。
看已经有数十射士出列,徐乐再不说话,朝旁边山势快步而上。韩小六正想跟上,步离身影一闪,已经抢在了前面。韩小六嘀咕一声:“跟鳔胶一样,黏上乐郎君了么?”数十射士,紧紧跟在徐乐和步离身后,攀上道旁山势,而大队这个时候都席地而坐,默然无声等候。每个人脸上,都看不出多少慌乱之色,他们坚信,不管什么情形,乐郎君都能将他们带出云中之地!
在旁边山道之中,数百人马踟蹰而行。
李世民长孙无忌两人,就在家将的拱卫之下,在队伍最中间。而李豹领着几名家将,哨探在最前面。
这支人马,队伍就散乱了许多。除了仍然令行禁止的李家家将之外,那些出自河东六军鹰扬府的精锐,这个时候都衣衫破碎,形容憔悴,走在山道之中,已经不成队列。六军鹰扬府虽然号称河东之雄,但是比之马邑恒安两鹰扬府,算是在大隋腹地了,突厥祸乱边地,也是深入到雁门为止,没有打到晋阳附近来。而晋阳一直留有重兵,末世民乱也不成气候。虽然六军鹰扬府装备齐全,操练也抓得紧,但是真到战阵之上,还是能看出成色来。有得力将领指挥,列出完整战阵,什么样的敌人,六军鹰扬府至少保证能打个有来有回。但是悬军千里之外,在南商关那样混乱的情境中厮杀一场,侥幸逃出生天之后,回到平阳,发现老营都给人抄了,要不是那尉迟恭没什么必要将这数百残兵覆灭的心思,大家都得在平阳城下走一趟奈何桥!然后又是掉头入山,在山间艰难南行,一路餐风饮露忍饥挨饿,到得现在,军心士气已经近乎崩溃。要不是李家二郎家世高贵,还有数十李家家将弹压,这数百残兵,说不得就要来个卷堂大散!军心士气不高,长孙无忌也有些垂头丧气,他身上还有伤,坐在马背上头一点一点的,似乎随时都能睡过去,而在他身边的李世民,虽然看起来消瘦憔悴了许多,也没时间修面,脸上已经全是胡茬子,但仍一副兴致高昂的模样,不住观望左右山势地形,似乎要将这一切牢牢的记在心中。
看了一阵,李世民突然捅了一下长孙无忌:“辅机,你觉得刘武周手下那个尉迟恭如何?”
长孙无忌抬起头来,无精打采的看了李世民一眼:“二郎,你又在想什么?”李世民一笑:“我瞧着这黑尉迟,也不像是和刘武周一心一意的模样,要不然当初战阵之中,怎么能让那徐乐冲到尉迟恭身边?在平阳城下,他也能将我们一网打尽,这等人物,你看……“长孙无忌没好气的道:“二郎,咱们现在在落荒而逃!这一趟北行,唐公要我等坐镇平阳,牵制王仁恭,以便唐公能顺利举兵,西向长安,结果现在近于全军覆没,就算是咱们,能不能逃出云中之地,也在未定之天!你这还有心情招揽那尉迟恭?”
李世民哈哈一笑,拍拍长孙无忌肩膀:“辅机,这王仁恭,不是死了么?”
长孙无忌抬高了嗓门:“可刘武周接替了王仁恭之位,更一统了马邑恒安两鹰扬府!平阳更被他拿下,我们此行,已然一败涂地!”李世民摇摇头:“王仁恭乃太原王家之人,名分声望,天然就能与父亲相抗,他在云中,则父亲就难西进……不过真了解了王仁恭此人,父亲其实早可以大胆西向。王仁恭色厉而行乱,麾下人心不附,实在没什么好忌惮的。现下虽然刘武周接替了王仁恭,但是刘武周这声望名分,如何能及王仁恭?他必然是忙着一统云中之地军政,两大鹰扬府如何并立,更需要时日来化解,他这时候敢出兵南下攻我晋阳,你信不信麾下人马就能有大半叛到我父旗下?“李世民说得神采飞扬,分毫没有以身处如此窘迫之境而气馁:“……刘武周想留下我,不是想攻晋阳,而是怕我父趁势攻他!我们在南商关助刘武周一臂之力,杀了王仁恭,此行怎能算是一败涂地?就是平阳那些人马,你信不信刘武周在我父离开晋阳,入镇长安之后,会恭送到长安来?”
长孙无忌没好气的道:“二郎既然看得这般准,为何还要一路南逃?不如就在云中做客也罢,到时候被刘武周恭送去长安?”
李世民哈哈大笑:“男儿大丈夫,岂能将命数落在别人掌握之中?既杀王仁恭,自然要亲自回去给父亲复命,此次云中之行,收获不浅!”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而李世民眼神,闪闪发亮。“……云中之地,苦寒荒僻。但披甲之士,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天下精锐!更不必说徐乐和尉迟恭这等人物,孤身而入南商关,几人之力抢数百人占据的关墙,最后硬生生冲杀进去,斩杀了王仁恭!这等人物,要是能归于我们李家,足以纵横天下,足以收拾这个乱世!这些上位之人,怎生就用不好这些人物呢?”
长孙无忌默然。这世道你李家二郎不知道么?就是数十门阀争夺天下的游戏,寒门草莽出身,得用则驱使,不能用则视若草芥。重用这些寒门草莽之人,一个两个无所谓,若是多了,世上好位置就那么多,世家出身之人又放在哪里?这天下,已经为世家掌握三百年,杨家父子,也想改变这个世道,以杨家为天下之尊,再无世家和他们争夺权柄,而大业天子,如今又是什么局面?只不过是在江都苟延残喘罢了,看着这些红了眼睛的世家们,争夺他们杨家的天下!
你李家二郎,向来愿意拔荐出身寒微之人,结果又是如何?给遣到云中之地,九死一生,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晋阳!
看着长孙无忌始终不说话,李世民的兴致也终于低沉少许,再看看周遭七歪八倒的儿郎,李世民摆手:“准备扎营!大家好好休息一夜也罢!”
就在这个时候,李世民看见李豹,带着几名家将,悄没声的向身侧山上摸去。
山道两侧的山坡之上,正是一片野树林,初春时节,此间树木仍然凋零。徐乐就藏身在一颗野树之后,看着脚下山道中混乱前行的人马。步离就蹲在徐乐脚下,看看那支人马,再抬头看看徐乐,悄没声的拔出匕首,一副只要徐乐一声号令,就杀光山脚下那些人的模样。
其他树后,都是玄甲骑射士,以韩小六为首,每人都持弓在手,搭箭在弦,只等徐乐一声号令,就引弓而射!
徐乐朝他们摇头笑笑,又拍拍步离小脑袋。
原来是李家二郎那一拨人马,他们居然也从云中之地逃出来了,现下也在山中,试图南下回返河东。对于李家二郎,当日只是在南商关前,远远的看了一眼。徐乐倒是有些佩服他的胆色,身陷王仁恭大军之中,不想着逃命,居然反身回来还要杀王仁恭,不管凭着他的本事和那点人马能做到与否,担当和眼界是有了。且那时给王仁恭大军制造了不少混乱,也算是多少帮了自己一点。至于现在就和他们合军一处,然后自己对李家二郎纳头便拜,从此攀附上李家这颗大树,徐乐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李家,不过是选择之一罢了。而且这李家二郎,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给丢到云中之地来,明显在李家也不受太大待见。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自己且先将这近千人马,带出云中死地再说,将来说不定和这李家二郎,还有见面的机会。
看众人收了弓矢,徐乐就想悄没声的带着诸人离去。突然之间,徐乐又靠回了树后。
几名李家家将模样人物,正向这边山道摸来。应该是听到了什么响动,过来哨探一番。这些李家家将,也不算太过废物。韩小六几人,就准备拉满弓弦,徐乐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不必,接着徐乐就带着步离,离开野树,弯腰向前行了几步,潜入一片灌木从中。韩小六几人靠回了树后,潜藏身形,收起弓矢。
不过几名家将而已,乐郎君要亲自出手对付他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大家就闭目养养神也罢。
徐乐藏身灌木从中,看着几名家将弯腰从身边经过,突然之间,就从灌木从中窜出!李豹最先反应过来,一直握在手中的直刀横掠身侧,徐乐兵刃都没拔出,一叼他的手腕,接着伸脚一勾,这个能和马邑越骑营首将还能战几个回合的李家家将精锐,就这样轻易被丢翻在地!李豹一挺腰还想翻身再起,就见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女,眼露凶光,已然窜了上来,先是一拳捣在李豹鼻梁上,打得李豹眼前顿时一黑,接着就是冰凉的匕首架在李豹咽喉上,只要李豹再稍反抗,这匕首就会毫不犹豫的割断李豹的咽喉!
其他两三名家将,也轻易被徐乐放翻,终于有一名家将来得及喊了出来:“敌袭,敌袭!”
山道之中,轰然大乱。那些六军鹰扬府的军士已经如惊弓之鸟,顿时四散奔逃,疲惫惶恐如他们,已经没了多少勇气,现在只想保住一条性命!
只有李家家将,犹自拱卫在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身旁,纷纷拔出兵刃,准备做殊死一搏!
韩小六他们从树林中而出,数十弓矢,指向山道之中。
数十张弦满如月的弓矢簇拥之下,徐乐踩着一名李家家将,朝山道中笑道:“我是神武徐乐!道左相遇,过来看看,不必慌张。大家就此别过!”
玄甲骑射士中几人就将李豹他们扯了起来,每人都是一脸坏笑,李豹几人灰头土脸,只有李豹看着徐乐,沉声道:“神武乐郎君?杀了王仁恭的乐郎君?”
徐乐一笑:“我都这般有名了?”
这句话说完,徐乐示意诸人放开李豹他们,招呼步离跟上,转身就走。李豹这才觉得鼻梁生疼,那个栗色头发,好看得不像话的少女,只是一拳,就将他鼻梁给打折了!
这神武乐郎君,大家眼睁睁的看着他万军之中就斩杀了王仁恭。连他手底下一个女孩子,都是这般强悍!
李世民的声音,在下响起:“乐郎君且慢!”
徐乐站定,回过头来,就见李世民甩开所有人,直冲而出,飞也似的爬了上来,转瞬之间就喘着粗气来到徐乐面前,定定的看着自己。
徐乐朝他拱拱手,对这位李家二郎实在提不起什么结交的兴趣:“可是李家二郎?将你的家将领回去吧,告辞。”
李世民满脸堆笑:“乐郎君,可是也要南下,离开云中之地?”
徐乐点点头。
李世民追问:“乐郎君可想好了去哪里?”
徐乐想想,摇了摇头。对这个灰头土脸还气喘吁吁的倒霉家伙,徐乐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骗他。
李世民立即将胸脯拍得蓬蓬作响:“不如去我们李家看看?李家现下正求贤若渴,乐郎君若愿归于李家旗下,则高官厚禄,只任乐郎君而择!”
李世民不管自己回去了到底在李家还能是个什么地位,先将法螺吹得震天响就是。
徐乐看看李世民,沉吟一下,随即一笑:“要去哪里,等先离了这云中之地再说罢。”李世民也是一笑:“云中而南,河东之地,尽属李家。不日我父更要西去长安,以定关中。难道乐郎君还能越过我们李家,出关去洛阳等处?关西之地,就我李家一家独大,只要能定长安,此间就再无多少对手,乐郎君麾下还有不少老弱罢,总要寻一个安全地方安顿不是?出关西而入关东,乐郎君可知现在关东乱成何等模样了么?“徐乐默不作声,静静听着李世民说下去。自己出徐家闾以来,都是在云中之地兜兜转转,最多更知道一些云中周边的消息。比如李家立于晋阳,准备西进长安。至于更远的事情,这些云中之人包括刘武周在内都不太关心,因为实在太过遥远了。“……大业天子去江都前布局三处,曰晋阳,曰长安,曰洛阳。关西之地,就是看晋阳长安之间决出胜负而已。而关西豪杰,也多归于李家,只有陇西薛氏,云中王仁恭,尚能立足而已。但现下王仁恭既去,薛家家主已老,关西之地,已经是我李家一家独大。而关东之地,围绕洛阳,正不知道有多少势力正在纷争!若去关东,就要卷入战火之中,乐郎君一枪一马,天下之雄,自然不惧,可是依附于乐郎君那么多眷属老弱,就任他们一直这般颠沛流离吗?”
李世民说完这一长串,喘息稍定,只是诚恳的看着徐乐。徐乐突然一笑:“我们可还没离开云中之地呢,二郎君,刘武周是不会放过我的,离开此间,说不得还有血战。倒是你们,和我们分开,大有可能平安回返河东。如此这般,还愿意招揽我们同行么?“李豹等人,望向李世民。李世民沉吟少顷,洒然一笑:“但要招揽乐郎君这般人物,不冒点风险怎么成?如若同行,真要刘武周找上门来了,我李家这些家将,还能出些气力!”
徐乐点点头。
这李家二郎,倒是有些意思,干脆爽快,不说虚话,多少有些对胃口。要知道,徐乐毕竟是边地出身,爷爷再怎么教导,边地人的喜好,一样影响徐乐至深。
既然李家二郎硬要凑上来,那大家同行便是。反正李家那里,也是选择之一,就去看看,又有什么?
看徐乐没有出言反驳,李世民大喜,上前就招呼:“我此间正要扎营造反,且召乐郎君部署前来,大家同进一餐!”
徐乐看看山道之中,李世民那些部署,将辎重丢个精光,人人面有菜色,怎么样也不像请得起自己那么多人的样子。
“免了,还是我来请你们吃一顿吧……”
还没得什么好处,粮食倒要分出去不少,莫不是这李家二郎不是来招揽我的,倒是来占便宜的?山坡之上,今年还不到二十,已然名动马邑,一旦离开河东,注定就要名震天下的神武乐郎君,沉沉的想着。而有望问鼎天下至尊的李家二郎君,就一脸赔笑的站在旁边。
第五百零六章 相逢(九)
夜幕降临,山林中万籁俱寂,只有阵阵山风呜咽,闻之如同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