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剧透 第60节
这样的人,居然也能被选为一营主将吗?
边上幕僚开口打圆场,劝解道:“将军的功劳,营中将士都是亲眼所见,到时候报于天子知晓,将军定能封侯,甘君方才睡醒,恐怕还有些思绪不清,还望将军莫要与他计较。”然后连使眼色,目中满是“不要触怒这个无能主将”的忧虑之意,让人将甘维带了出去。
几乎算是被赶出来的甘维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营帐,一进门就失力地跌坐在地,亲随过来为他更衣,结果衣服刚穿到一半,被发跣足的甘维仿佛是从梦中惊醒了一般,奋力一推,直接推翻了水盆,然后在帐中指着师诸和的方向流泪大骂:“此何人哉,此何人哉!”
他此刻当真是心痛如绞,若是因为分析失误或者敌人太强导致失败,甘维勉强也能接受,然而这一回师诸和分明是个最最无能的废物,却凭着运气,莫名其妙地击败了卢嘉城的兵马,又叫自己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想来此人之前能在北地那边立下剿匪的大功,也都是凭着欺上瞒下的本事做到的,之前宣称计策来自于天子,只是因为皇帝的功劳无法被他吞为己有而已。
甘维捂着胸口,痛骂师诸和人品低劣,不战而逃,据下属功劳为己有,从外头低调路过的陈明意外看见了这一幕,深觉仅凭眼前的景象,委实很难判断那一方才是真正的大周忠臣……
就在甘维暂时背离立场,替大周糟糕的人才选拔现状悲痛哭泣时,属于师诸和的主将营帐内,陈明等三人正在商议之后的战术。
任飞鸿拱了拱手,笑道:“恭喜恭喜,经此一役,恐怕他们更要小觑将军。”
师诸和微微苦笑,为了平定东部,他背负骂名之事自然无足轻重,而且值得庆幸的是,假装无能贪婪的那一幕虽然丢脸,但至少天子跟同僚们都不曾见到。
其实同僚们固然不曾见到他逃跑的模样,但有着游戏面板做外挂的天子本人,却在第一时间,清楚地把握到了师诸和带着人马率先往战场反方向溜的情况。
西雍宫中,温晏然看着[战争沙盘]上的己方兵力分布变化,微微颔首。
情况跟她预判的一样,当初《君王攻略》评论区里热心网友的总结果然是正确且有用的,虽然师诸和本人不会打仗,但在需要跟敌方人马飙“谁才是战场上最无能的人”的演技的时候,他不用多伪装,只要站在这里,显露出往日的正常水准,就能让人对大周药丸这件事深信不疑。
第95章
不少人都知道,近来天子总是召户部官员觐见。
温晏然是为东部之战做准备,起码今明两年,那边税赋显然已经指望不上,台州之战因为结束得干脆利落,损耗还不算大,战后清查出来的隐田隐户可以聊做添补,然而东部百姓数量远多与丹台两地,一旦当真动手,必然会带来极大的损失。
哪怕是她这样不通兵事之人也明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事务极其繁琐也极其重要,东部已经磨刀霍霍,旦夕间便要举事,温晏然总不能让前线将士饿着肚子打仗,因为西夷之事加班加到生了两回病的卢沅光,又得投入到新的工作当中,她岁数不大,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然而自从台州之战开始后,就生生累瘦了一大圈,宽大的官袍套在身上,竟显得有些支离。
温晏然深觉手下可用之人太少,便打算按照之前选拔擅长水利人才的方式,再选拔一些擅长算术的人才出来。
她仔细查问过,发现这个时空并没有《九章算术》的存在,而建平这边的虽然有不少算术方面的资料存留,但却缺乏规范的体系。
“阿络,你带太医去卢卿府上看看,这两日让她在家中先好生歇歇,等病好之后,朕还有用她的地方。”
自打卢沅光从侍郎摇身一变成为尚书后,她原来的位置就一直空缺,为了更好地给下属们安排工作岗位,温晏然干脆先设了一个户部内部的简单考试,以田亩衡量,粮食折换,税赋摊派为题目,又加了几道几何题跟二元一次方程,亲自拟了份卷子,打算测验一下这些人的本事。
忠心耿耿的宋御史大夫听闻此事后,十分替皇帝担心——术业有专攻,世上的人能有一技之长就算难得,如今新帝已经算是难得的资质超逸之辈,不过朝堂之术算是自幼耳濡目染,兵法行军属于天赋,然而算学则必要仔细研习才能有所得,天子才上了几天学,袁言时等人为陛下讲解的大多还是经学等治国之道,皇帝就算了解过一些算学的内容,又哪里能与部中积年的老吏相提并论,再加上卢尚书病假在家,万一天子因此暴露了短处又该如何是好。
工科毕业的温晏然没能体会到宋御史的内心活动,出完试卷后,安排下时间,又让池仪监考,时候还抽了点时间去亲自批阅。
宋御史特地打听了一下户部那边的情况,下属过来回禀,说是考完试后,户部那些官吏们的面色并不大好看,若是继续追问的话,要么以袖掩面,要么仰天长叹。
得到消息的宋御史自动忽略了天子在经典以及礼仪上远低于朝中人士平均水平的表现,坚信大周天子果然乃是天命所归,所以才如此学识渊博,深不可测。
西雍宫内。
温晏然看着卷子,默默深呼吸。
大周能高寿的皇帝不多,上上任天子的谥号甚至直接就是“悼”,温晏然本来觉得那是因为当前时代医学水平不够发达,现在想想,也有可能是她那些同行们一旦表现得得比较勤政,就容易被手下人的工作水平戳中怒点。
——大周的官吏选拔方式并不科学,虽然存在科举制度,然而整套流程形同虚置,每次开考时前来应考的人员并不多,对于大部分士人来说,他们主要还是通过举荐的方式往上走,也正因此,很多官吏的专业水平难以满足工作需求。
温晏然出卷考察之前,仅仅是想了解一下户部人员的大致水平,没料到中枢一地的官吏,居然会交出这么一份错漏百出的答卷。
她此前心理的预期值是户部官吏平均答题正确率应该在70%以上,然而批阅下来后,却发现正确率只有40%左右。
其中有一个基本算是交了白卷的人,乃是宋氏出身的士族,温晏然让市监去核查了一下履历,此人能在户部为官,倒不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私相授受之事,从出仕到赋职的整个选拔流程都完全符合朝廷标准,当事人经典礼仪都足够娴熟,品德也不差,遇见疑难之事还会请教部中老吏,之所以卷面分数低……只是单纯的无能而已。
天子将奏报合起,轻轻扣在桌面上,唇角依旧带笑,目中却没有丝毫暖意:“‘知人者智,自知之明’,此人懂得适时向人请教,也算是‘明’了。”
皇帝并没有出言责备任何人,池仪张络却从对方话中感到了一丝含而未发的锋锐之意,殿中内侍闻言,更是垂首肃立,不敢发一声。
温晏然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下旨:“召太学祭酒入宫。”
这一任的太学祭酒乃是宗室出身温继善,他此前也曾入宫为天子讲解过礼仪方面的学问,自身学识虽然不错,却也算不上第一流的出色人才,只是因为宗亲身份,才坐稳了这个位置。
温晏然给人赐了座,直接道:“朕发现,如今朝中官吏大多娴于经典却疏于算学,为官者不通细务,便容易为下吏所欺瞒,是以今后要在太学中加设算学一科,定期考核。”又道,“旧时字符不便学习,朕翻阅典籍,从中整理了一套新的数字符号,还得有劳祭酒,选人教授那些太学生。”
作为一个最终目标是昏君的玩家,温晏然本来不想冒着成为明君的风险推广阿拉伯数字跟常用数学符号,但相比此事,加班显然更加令她痛苦……
建州卢氏家传算学广为知名,自觉算数水平不够出色的太学祭酒第一时间去卢氏府上拜访,想请其族中俊才至太学中充当算学博士一职,卢沅光本在养病,翻阅过那些符号说明后,直接披衣站起,拿着纸张,去请教姨祖母卢中茂。
卢中茂年轻时就以才学出色闻名,只是运气不好,最适合出仕的年纪横跨悼帝厉帝两朝,最终决定在家闭门读书,闲时教授学生。
虽然年事已高,卢中茂依旧衣冠整洁,她身材高大瘦削,隐约可见几分年轻时被称作“松姿鹤态”的风范,花白的头发被仔细地束好,拿着侄孙女递上来的纸张细看了许久,感叹:“这些符号……我本以为是隐士高人所制,然而天下间,又有谁有这等本事?”
卢沅光:“许是崔氏私下所献?”
卢中茂摇头:“崔氏多俊才,但大多用心于政务筹谋之上,例如崔新白,若是她能心无旁骛,一意研习算学,或许能做到。”
卢沅光明白,既然姨祖母加了那么多假设,意思就是按照崔氏如今的能力,尚不足以总结出这样的符号来。
卢中茂又道:“陛下怎么说?”
卢沅光低声:“天子曾言,是从典籍中找出。”
卢中茂目光微动,没有继续原先的话题,反而笑道:“今日温祭酒特地前来拜访,请卢氏族人前往太学为博士,他乃是奉天子之意行事,咱们自不好令他空跑一趟。”
卢沅光:“祖母打算派谁前去太学?”
卢中茂整理了下衣服,道:“我赋闲太久,虽然早是一老朽,终归还没昏迈到无法识字的地步,不若前去太学,为天子尽一份心。”
她虽然有些不信皇帝的话,但要是那些符号果然是从典籍中找出,又哪里忍住不去找机会看看宫中藏书呢?太学博士虽然职位不高,却能经常接触各类典籍。
——其实温晏然倒没骗人,只是在描述的时候,省略了典籍名称,毕竟现在连时空都不同了,她也没法告诉大臣们,提到那些数字符号的典籍叫做《小学数学教科书(一年级上册)》……
此时此刻,温晏然不禁怀念起早先出门在外的时候,那时虽然居住条件差点,好在没那么多繁琐的细务,只希望太学中人能够在教学上更加尽心,等培养出一批水平合格后勤人员后,她也可以抽开身,亲至前线看看。
就在温晏然一路从粮草问题抓到太学教育内容的时候,前方的师诸和等人倒是一直颇为顺遂,没有写信回去请求支援。
他们带的兵马本来就不多,而且还得到了丰氏邬堡中的存粮作为补充,纵然吸纳了卢嘉城那边的降卒,也没有太大的生存压力。
那次夜袭之后,师诸和已经弄明白了卢嘉城那边表面上的动手理由,那些“山匪”察觉到了甘维的行为,觉得官兵们要向自己下手,所以才提前动手,准备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在之前商议好的剧本当中,甘维事后应该向师诸和哀求,他是因为向官兵报信,才暴露了行踪,如此一来,还在卢嘉城的甘氏一族的安全必定会受到葛氏的威胁,就算师诸和没有因为热血上头直接带着兵马冲过去清缴山匪,只要他还是个有一定道德水平的世家子,就不会坐视不理甘氏的死活。
——师诸和的确是一个有着一定道德水平的世家子,但他现在扮演的人物设定,显然跟自身的真实性格存在着较大的差异。
被敌人演技充分迷惑的甘维深觉后续诡计难以落实,在他眼中,师诸和此人品德之败坏,简直世所罕有,此人能毫不脸红地吞没下属的功劳,自然更不会在意甘氏的下场,而甘维本人还不能表演一个一怒而走,免得离开此地后,就无法把握到师诸和一行人的最新动态。
他白日里在军营中借着散心为理由闲走,伺机去查看那些降卒的情况,只是受当前人设所限,不敢有大的动作,师诸和等人也没限制甘维的行动——师诸和治军外松内紧,看似不曾对营中士卒严加约束,实则所有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目,甘维自然无法察觉,陈明与任飞鸿两人,就在他眼皮底下来来往往,与师诸和碰头议事。
陈明的性格不如任飞鸿那样鲜明,却胜在稳重,她将查探到的消息仔细告知同僚:“从降卒那边打探的消息跟咱们此前了解到的差不多,卢嘉城外头有葛氏,贡氏还有甘氏的邬堡,他们都是此地大族,邬堡中必定积蓄了不少部曲私兵,再加上那些‘山匪’在侧,此城只能智取,难以力敌。”
任飞鸿笑:“咱们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要智取么?”又看师诸和,“只凭师将军当日的表现,便可知如今战机已至。”
此时此刻,若有不明内情的外人在侧,一定会觉得这些年轻人不过是口出狂言,卢嘉城的兵马再少,也有数万之众,而师诸和这边能用来打仗的不过两千左右。
第96章
一位同样在此参赞军事的幕僚道:“诸位少将军说得自然有理,然而卢嘉城的兵卒如此之多,就算人人本事平庸,一力坚守,又岂有守不住之理?”
陈明先谦逊了一句:“在下一校尉而已,不敢称将军。”然后才出言肯定了幕僚的说法,“纵然是才能庸碌之辈,背靠坚城,也不会失守,莫说是两万守两千攻,就算是两千守两万攻,想要强攻的话,也决计夺不下来。”
幕僚愈发困惑:“如此一来……”
任飞鸿笑:“可他们现在是在守城么?”
幕僚闻言一怔,然后似有所悟。
任飞鸿慢慢讲解:“其实我等现在的做法,不过是当日陛下平定西夷之旧计罢了。”接着道,“卢嘉城的兵马多以私兵部曲为主,虽然人数众多,但精锐之兵却十分有限,那甘维有一点说的不错,就是咱们的人马,一人至少可当十人用。”
跟随师诸和来此的兵卒一半来自前营,一半来自禁军,曾经在台州经过战场的打磨,与卢嘉城本地的守卫不可同日而语。
任飞鸿说优势,陈明则开始说劣势:“可惜卢嘉城已落入敌手,城中军械粮草尽数为贼人所占据,单以兵甲而言,他们不会弱于我等。”
任飞鸿:“卢嘉城并非大城……”忽然一笑,“在两位看来,东部其余城池是否会将自己所藏的兵械送到此处?”
——卢嘉城虽然不是大城,却正好位于前营到兰康郡的道路上,颇有战略价值,若是叛贼有意私据东部,进而谋求天下的话,便不会将之轻易舍弃。
师诸和跟陈明自然明白卢嘉城的价值,此刻却都摇了摇头。
师诸和道:“东部之兵尚且未能集结在一处,各处的统率之人多半出自本地豪强大族,这些人是决计不肯削弱自己来援助旁人的。”
任飞鸿点头道:“是以卢嘉城虽然藏有兵械,却不会超过一座城池的正常限度。”接着道,“而且敌我两方虽然兵力差异极大,但我等却也独具优势。
“卢嘉城的兵卒虽然多,却并没有合在一处。”
——任飞鸿说的不错,至少从表面上看,现在并非战时,葛氏的“山匪”自然不会驻扎在城内,而丰氏跟甘氏各家的私兵自然也都分据在自家的邬堡之内。
任飞鸿:“而且咱们知晓对方打算,他们却不晓得咱们的意图,在先机上已经输了半筹。”看向师诸和,“在师将军看来,一开始那些贼人是作何打算?”
师诸和道:“先诱得我等进入兰康郡,再将在下这个右营主将围住,并以此为饵,骗的援军前来。”
任飞鸿接着道:“若是将军追着山贼一路进入兰康郡,又会在什么地方驻扎?”
师诸和笑:“那必然是卢嘉城。”
按照正常流程,师诸和会在卢嘉城就地补充些粮草,顺便进城跟本地大族首领联络下感情。
到时候主将与士兵被分开,只要卢嘉城中人将师诸和控制住,留在城外的兵卒自然随卢嘉城拿捏。
陈明看了任飞鸿一眼,觉得这位同僚的思路十分细致,难怪会受天子信重,她却不明白,任飞鸿当日在建平中充任内廷待诏一职,常被温晏然召去伴驾,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染上了一些后者的习惯。
任飞鸿:“夜袭之后,此计已被破解,他们如此小觑师将军,恐怕不再会另行设计引诱我等,而是会强行逼迫了。”
打开舆图,任飞鸿指着上头的道路:“若是易位而处,在下会派人伏兵于将军后方,将营中兵士强行驱入兰康郡包围起来,此时他们已经不担心我等会反抗,而是会担心我等会顺路撤退回前营当中,或是阵容不齐,方一接触,便四散而逃。”
经过之前夜袭的失利后,兰康郡那边的人已经对师诸和这群人有了基本的判断——强悍到以一当十的单兵战斗力,以及废物到可以在史书上专门分一块版面来抨击的主将指挥能力。
陈明:“所以他们会设下口袋阵。”
任飞鸿冷笑一声:“卢嘉城的人马会陈兵于后方跟两翼,只在东部留一个口子,那样一来,咱们自然只能往兰康郡那边逃窜。”又道,“若要想把咱们包围得滴水不漏,他们少说也要出动上万精锐,然后自小路绕开营盘,从后路包围过来。”
幕僚继续忧虑:“那此地的小路……”
师诸和:“陛下派人送了地图过来,将各个道路都标注清楚,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带着人马在外查探,确保万无一失。”
任飞鸿笑道:“等他们埋伏好之后,城中守备自然空虚,咱们完全可以化被动为主动,然后施计骗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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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营外鸟鸣隐隐。
甘维在帐中熟睡,他是标准的文士体格,缺乏应有的警惕性,哪怕有人闯入自己的营帐中也没有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