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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6章 虽不中,亦不远矣

      沮授找荀谌献策的尝试被阻碍,只好另想办法,但另想办法就至少需要几天时间,眼下只能暂时看着战局沿着既有惯性再往前推进一阵子。
    尤其袁绍这人是出了名的优柔寡断,你不能同一时间给他很多建议,尤其是在他刚刚做出一个新决策、后你就说他决策得不对,很容易触怒袁绍。
    沮授对这一点太了解了。
    历史上官渡之战的时候,袁军谋士也是给了很多具体的交战战术建议的,但这些建议基本上都是“前一个被证明确实不行,然后再试下一个”,这样有了事实结果先帮袁绍清醒,就不用谋士来铁口直断怼领导了。
    田丰就是典型的“不等事实证明袁绍前一个决策是错的,就直接跳出来开怼”,然后被囚禁了。
    沮授跟荀谌商议完之后的第二天,六月二十六,荀谌果然火急火燎去向袁绍献策了。
    他绝口不提昨夜沮授的提醒,只把他自己想到的那部分“掘沁水改道、防止关羽利用战船之利、在最终野王城不可守的时候突围”,向袁绍详细地和盘托出。
    袁绍内心对于文丑张郃之前的战绩也是不太满意的,毕竟那么点仗就已经死了七千人了,还有一万二伤员不知道有多少挺不过去。听荀谌的计策似乎能确保至少把关羽和诸葛亮杀了,那死再多人倒也值得。
    袁绍立刻传令:“让麹义带兵负责在野王城以东数十里,择周遭地势低洼之处挖渠引水、堆土堰塞原有河道。文丑、张郃继续攻打野王城和温县。”
    麹义如今不是很受信任,所以让他的部队负责挖河,这不是正面作战,哪怕他心里不服也不会影响到战局。
    让河改道的事儿,当然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拦河筑坝的工作量倒是不大,但新河道的挖掘量就大了。
    要图快的话,如果等不及把沁水直接引进黄河,那就只有找旁边低洼的地方,把河挖决口,然后引水形成堰塞湖,倒也能临时让河流断流一段日子。
    但这种只是临时性措施,一旦堰塞湖水位上涨、跟决口一样齐平后,多出来的水还是会顺着原有河道继续流到野王城下的。
    所以这边麹义一边挖,另一边攻城战也丝毫没有放缓,每天的厮杀都很是惨烈。
    袁绍军一边拼命抓紧时间在野王城外搭建杠杆式投石车,一边打造了很多木墙滕盾、催督弓弩手以上前压制、抓来的炮灰民夫在填壕军的督战下顶着城头箭矢填壕沟陷坑、破坏拒马鹿角羊马墙。
    为了破坏外围守城设施,进攻方每天的死伤总数都超过千人,估计五天之后才能全部完备。
    相比之下,在这段攻城准备期里,关羽的部队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部下的弩兵有相当一部分,装备了敌军至今无法仿制的神臂弩,有效射程比袁绍的踏张弩远了将近百步,堪称守城又一神器。所以在杀伤袁军那些破坏外围工事的士卒时,效率出奇的高。
    神臂弩这种装备,年初冬天的时候,关羽这边总共也还不到三五千副。但这半年的相持期里,刘备阵营的将作监、下属五校等朝廷军工工场作坊可是产能全开努力生产。拖到现在,关羽已经有将近一万把神臂弩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沮授的相持战术,虽然在正面战场的军事考量上是正确的,但是却没算到刘备根本不怕跟袁绍相持种田。越是相持,刘备的新式武器量产装备优势就越大。
    刘备的科技和生产力优势摆在那儿,就算当初靠1700万人口跟对面袁曹孙联军2300万人口对着种,刘备的总生产力还是明显有优势的,除非袁绍曹操也全面进行技术革命。
    如此看来,许攸力劝袁绍速战速决,也不能算完全的昏招,因为真相就是袁绍不管是打还是拖,其实都没什么希望。不搞技术革命,其他都只是修修补补,只能是死中求活。
    同时,因为是守城战,不用考虑士兵的机动性,弓弩手都不用挪窝阵地,站桩输出就行了,关羽甚至可以让弩兵们都穿上沉重的钢质胸甲和钢盔、嫌重就砍点原木放在城头上,让弩兵当凳子坐着放箭。
    这种打法,倒是颇似后世一战时期、德军一度给固定火力点的重机枪手穿过八毫米后的钢甲、但因为钢甲太重,就让机枪手坐着打。
    袁绍的弓弩手在对射过程中,死伤七八个,才有可能交换射伤一名关羽麾下的弩手,而且因为重甲的保护,除非是射中脸或者脖子正面,否则绝大多数都只是轻伤。
    消耗战就这样打了三天,到六月二十八这天时,诸葛亮在下午战罢收兵的时候,巡视战场,忽然发现了一些问题——诸葛亮敏锐地注意到,沁水的水位有明显的下降了。
    毕竟诸葛亮是天下少有的擅用水火等自然之力协助作战的神机妙算之士,沁水又兼了野王城北侧的护城河角色,他很难不注意到水位的变化。
    不过,诸葛亮倒是没想到荀谌会异想天开地建议袁绍让沁水改道、确保破城后把关羽诸葛亮全军灭杀防止突围。诸葛亮还以为袁绍军只是在堵河蓄水、等将来水多了后直接放水淹城。
    对于放水淹城,诸葛亮当然是不怕的,因为野王城卡住了沁水,野王以东的上游,袁军是没有战船的。将来就算野王被淹了,关羽有船只的优势,直接坐船弃城逃跑不就行了。
    但是,诸葛亮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别的异常:袁绍军如今是对着野王城的东南西三面都团团合围、疯狂打造全面完备的攻城器械,那架势完全就是要每个方向都主攻,没有佯攻。
    但如果袁绍是要放水淹城的话,这样的准备就有点过了,因为水位暴涨之后,城东城西也有可能被淹没一部分,造在城外那些投石机阵地不也被淹了么?
    所以,正常的做法,应该是袁绍在东西两侧只设置围堵营地,或者即使造重型攻城武器,也该是可以机动的,而非固定式。在城南则全力造最重型的攻城器械。
    “莫非袁绍的决水淹城计划要酝酿很久?他在城东上游蓄水要蓄上十天八天的?所以才觉得为了中间这段时间的强攻、分摊防守方兵力,额外多造一些将来要被淹掉的东西也无所谓?”
    诸葛亮心中忍不住如是琢磨。
    他哪里知道,荀谌压根儿没打算放水淹到城下,他是打算把沁水直接引走。既然城下到时候无水,袁绍当然不怕淹到自己人了,更不怕自己造在低洼处的攻城武器白费。
    而沮授也完全没往这个方面评估风险,则是因为这些风险都是临时新制造出来的,原本不存在,他也没来得及面面俱到照顾到这儿。
    诸葛亮想明白之后,当晚就立刻向关羽汇报,把自己的分析都说了。
    关羽当时依然在秉烛夜读春秋,闻讯放下书卷,捋髯眯眼,暗露杀机地说:“袁绍想用强攻麻痹我们?同时配合水攻、万一强攻不奏效就放水淹城?诸葛贤侄,能大致估算得出,袁军筑坝拦河的位置,在野王城上游多远么?”
    诸葛亮打开他自己制作的地图,图上作业一算:“应该也就在上游二十里,如果算陆路直线距离的话,不过十五六里,因为中间这一段沁水河道是先往北拐再往南拐回来的。”
    关羽摸着胡子奇道:“怎么算出来的?”
    诸葛亮往图上一指:“沁水在野王以西直线十五里外,有个拐点先往北拐。我军在此驻扎与沮授相持半年,我早就把周边地理勘测清楚了。
    那处拐点南边有一小丘,阻住了河水,但实际上只要把小丘挖开一个口子,河水就能往南倾泻到南边的洼地蓄起来。
    如果水位再高的话,甚至还有可能让沁水夺济入黄,从温县和平皋之间就流入黄河。但袁绍既然是要淹野王城,估计不会挖那么深远,否则水都直接灌进黄河,就淹不到我们了。”
    诸葛亮这番话,不了解当地地理的人或许不易听懂。稍微解释两句:沁水以南,还有一条汇入黄河的小河,上游叫沇水,下游叫济水。
    如今还在关羽军镇守下的温县,就是城北濒临济水、城南濒临黄河。但济水并不是在温县入黄河的,要再往东流几十里,在河内郡的平皋县入黄河,平皋如今还是袁绍占领着。
    而平皋的对岸就是雒阳河南尹的成皋,平皋与成皋自古也都是军事要塞。
    因为这两座城市要负责阻断黄河、防止从东边来攻打雒阳的军队,利用黄河河面绕过成皋-荥阳一线的陆上雄关虎牢关。
    关羽一边慢慢捋清思路,一边也是在心中暗赞诸葛亮的功课做得细,他自己做的作战地图,居然还有一种简易的圆圈圈线,据说是李素教他的,叫“等高线”。
    当然,图并不是诸葛亮一个人画的。他现在位高权重,职责重大,也渐渐开始学他李师那样,要养个专门分工的技术团队。
    比如画地图的活儿,诸葛亮培训几个明算科考得好的新晋官员过来,培训一下如何用三角函数测高程,然后派出去搞实地勘测田野调查。诸葛亮本人就负责汇总检查就行,工作量大大轻松了。
    这种地图乍一看让人很烦,但此刻诸葛亮拿来快速推算“如果袁绍要决水,会在哪里蓄水”这种问题时,关羽就充分意识到其精妙了——水往低处流,看看地图上沁水两岸附近的等高线,堵河决水的口子位置一猜就能猜到。
    关羽沉吟道:“虽然不知道袁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准备什么时候才发动。但是看他现在的样子,戒备很是松懈,也不像是马上就要发动的紧张样子。
    要搞清楚他的真实目的。我打算明天安排夜袭拦河筑坝的营地、把他的堤坝尚未完工部分先摧毁破坏一下,说不定城西北围城营地内的袁军,反而猝不及防来不及撤到高处被自己淹了。我们也能观其虚实,看袁绍的后续部署调整,摸清他的真正意图。”
    诸葛亮听了也是微微汗颜:我没完全猜透对方拦河堵水的具体用途、发动时机,太尉就准备用这种办法来搞清楚么?
    虽然……确实简单粗暴,非常有效。我都把你的水坝破坏过了,你想干啥还不是一目了然?再观察一下你的补救措施,什么阴谋都瞒不住了。
    类似于诸葛亮说“我意识到敌营中某个将领有阴谋,但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阴谋”。然后关羽就粗暴地说“那我就攻破那个营寨,把那个有阴谋的将领抓回来,你慢慢拷问肯定能真相大白”。
    还真是豪气、嚣张啊。
    诸葛亮微微不忍地劝谏:“太尉准备派何人去?带多少人马?兵马多行动迟缓,则行事不密,万一半途被袁军截击拖住、大军重重围裹,导致陷入野战消耗,我军可就危险了。毕竟野王城内守军不过两三万人,对面几十里内,可是铺了十几万大军。”
    关羽捋髯斟酌:“我军如今有五千骑兵,我就带骑兵,如果还是嫌多怕行动不便,三千也行。突破袁绍在城西的围城营地后,直奔筑坝堵河之处。杀散筑坝军士、破坏堤坝后,等水流先淹下来,我再趁水势稍退回兵。
    诸葛贤侄,你在城西门和北门都要派人观察接应。如果到时候放下来的水够深,连西门都淹到数尺以上、步兵难以徒涉,你就直接把走舸小船从西门开出来,接应我回城。
    如果水位不够深,你就依然走北门出航接应,我的骑兵会沿着上涨后的沁水南岸顺流行军。你的走舸接应到我之后,我们就上船摆渡回程,定然可以突破袁绍闻讯而来的堵截。”
    诸葛亮想来想去,虽然觉得有点异想天开,但从军事理论来说还是可以执行的。
    关键就看带兵将领有没有这个魄力,而且能不能在敌军遇到水慌乱的时候,他依然保持不慌乱,让他的骑兵的马群也不至于被上涨的水位惊到而乱窜。
    “既如此,太尉自行定夺便是。”诸葛亮知道他是劝不回来的,关羽毕竟还没到彻底老成持重稳扎稳打的年纪。三十七岁的关羽,血液里亲自冒险激进的成分,还未彻底稀释。
    三十七岁做太尉,果然还是年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