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页
听到这话,梅韶的目光反而柔和一些,他看向占了大半个墙面的金刚佛像,它身上的金漆已经掉了不少,手上拿着的降魔杵也不知滚落到哪里,只有一双怒目还透着庄严,俯瞰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若世间真有神佛,怎么会放任血溅佛堂,空有皮囊,却不降恶人。
梅韶轻叹,看着瑟瑟发抖的女子,忍不住出声提醒:“明日天亮后早些进城,别等到他人先发觉了。”
夜色深沉,这是神佛照不到的人间。
-------------------------------------
白府的灯一夜未落。
开着药箱在白府等着,等到江衍驾着马车把人接回来,季蒲才停了在堂前反复的走动。
即便路途不远,白秉臣回府时还是发着低烧,他仿佛耗尽了力气,窝在江衍的臂间,显得整个人更加脆弱。
和着血的衣袍凌乱地裹在他的身上,裸露的双足上血迹斑斑,脚腕的模具还没取下,烫伤的皮肤往外渗着血珠,染红了一大片衣摆。
江衍的面色深沉得可怕,手上的动作却很是轻柔,小心翼翼地把白秉臣放在床上,就守在一边盯着季蒲医治。
切完脉后,季蒲急急地去熬了一碗浓药,只是白秉臣昏迷着喂不进去,他狠下心直接灌了下去。
就这样守到天明,看着他发了汗后,烧渐渐退去,季蒲提了一晚上的心才放下。
天光破晓,白秉臣终于醒过来。
“你醒了。”季蒲的声音里都带了些鼻音,听起来是偷偷落过泪。
见他守了一个晚上,面容憔悴,白秉臣心中生愧:“没事的,我觉着现在好多了。”
季蒲犹豫几番,才把话说出口:“你还想要拔毒吗?”
原先咬死着不肯松口的人,见到梅韶对他的摧折后终究软了心肠,做出让步。
白秉臣心中一时酸涩,他心知利用了季蒲嘴硬心软的性子,间接地伤了他的心。可若不是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太过艰难,他又怎么能狠下心来,做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我现在的身体,还能支撑拔毒吗?”心中有愧,白秉臣言语中也带了询问的意思。
季蒲看向他的脚踝,模具已经拿下,银环牢牢地扣着他的脚腕,上好的药膏也遮不住渗出的脓水。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看得白秉臣默默缩了脚。
“若不是这个银环,我倒是真想让你养上一段时间再拔毒。”季蒲盯住他的眼睛,神色认真,“你身上别的伤倒还好料理,只是这脚伤太重,难以根治。若是拔毒,滞涩的经脉重新流通,腿伤我倒有八成把握可以恢复如常,行走无碍。只是拔毒之痛,难以承受,你身子本就虚弱,现下拔毒,风险平白多了三成。”
白秉臣笑得温和,出言宽慰:“都说久病成良医,我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我熬得住。”
意料之中的回答,季蒲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师侄的坚忍世间少有。当年他在景王帐中中毒,都能硬生生地撑着一口气等到赵祯来援,现在这点痛对他来说自然是可以忍耐的。
见他心意已决,季蒲也不欲多言,起身去给他准备拔毒的药材。
待季蒲走后,白秉臣唤来江衍,让他拿来纸笔,勉强靠着床头写下自己准备拔毒一事,在信的末尾几笔画上一只蚱蜢,递到江衍手中:“等会送去给那个人。”
江衍应了。
白秉臣出着神,突然问道:“梅韶当年在寻芳馆的时候,有人故意为难他吗?”
狡兔死,走狗烹。苍山事变后,白家没了利用价值,还背上一个首鼠两端的恶名。先帝明面上封白建业为刑部尚书,白秉臣为翰林院编修,心中却还膈应着梅白二家昔日的交情,冷眼瞧着白秉臣有没有对落到寻芳馆里的梅韶暗里援手。
为了避嫌,梅韶在寻芳馆的消息白秉臣都刻意回避,更别说主动打听。直到赵祯登基,他才敢让江衍去打听些梅韶的过往和境遇,可真等到江衍带着消息回来,他又近乡情怯起来。他不敢听梅韶的近况,也不敢回溯梅韶在寻芳馆的遭遇。
尤其在梅韶去了南边儿以后。他既怕梅韶过得好,传来他和协恩王情深恩爱的消息,又怕他过得不好,南岭烟瘴之地难以养病。几次三番地考量,竟找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只好依旧不听不闻,做一个聋子,免得心弦被拨乱。
这些年江衍冷眼看着,白秉臣年岁不大,可做事果断狠绝,不是个磨叽性子,可在梅韶的事情上总是反复打探,又不愿听闻。
在一旁看着梅韶入都之后两人之间的种种,任凭他一个榆木脑袋,也看出他们关系匪浅。此时见他突然询问,只好如数回道:“家主,寻芳馆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是知道的,那里头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梅韶之前又过分张扬了些,总有些看不惯他的趁此机会落井下石。”
寻芳馆一般都是些官宦家见罪后,家中小姐公子就被打发进去做些陪人笑脸的活儿。但凡进去的,少不了被人羞辱,是个最磨人心气儿的地方,不少人宁愿流放荒蛮之地,也不愿待在寻芳馆。原本都是些官宦人家精心教养出的好儿女,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哪里受得了仰人鼻息,做那些扮笑脸伺候人的活,有脸皮薄的,当日送进去,就不甘受辱了结了自己。
这些场面白秉臣不是没有见过,当时朝中人为了试探他与梅家是否还有勾连,总是约他去寻芳馆喝酒,就叫梅韶出来作陪。他只好尽力忍耐,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