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万安 第126节
谢知想到这,沉了沉嗓音,道:“乘风这事,太子犯案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如今旨意下来了,旁的就押后再讲。”
该报仇的自然要报仇,不是太子,那就是旁人了。
明月猜到了,悄悄抿了抿唇,并不讲话。
至于太子妃的事情,东宫拿不出任何证据来。太子妃受了大罪,皇后还被陛下斥责照顾太子妃不周,很是沉寂了几日。太子一派受了重创,这段时日简直是夹起尾巴做人,后来皇后撑着笑脸再办宴,大谢氏再也不出席,基本的脸面都不给。
这样看来,太子同谢琅玉仿佛真的水火不容,彻底闹翻了,朝中两党人见了都分寸不让,对个眼神都是火药味。
大谢氏点点头,道:“现下还是先叫乘风把伤养好。”
大谢氏不晓得谢琅玉是什么打算,他遇刺的事情,凶手到底是谁他心里估计门清,但是谢琅玉任由事态发展,并没有要报仇的意思,仿佛觉着凶手就是太子了。
大谢氏当时着急上火,撕了东宫的心都有,但是事后冷静下来,这事诸多疑点,实在难以给太子定罪,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显王多半也掺和了一脚。
大谢氏只做自个该做的,只当谢琅玉是借机趁热打铁,筹谋一举扳倒太子,谢琅玉仿佛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待他身体稍好一些,偏殿里就人来人往起来,谢党对温党的排挤在这段时间里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朝里的人极会看局势,各个开始站队,若不是长期以来根深蒂固,温党怕是在朝上毫无立足之地了。
有些机灵的已经瞧出风向了,皇帝是要收拾外戚了,朝中不缺聪明人,乘着这股大风青云直上的也有不少。
三党活跃了一段时日,太子党同谢党如今已是水火不容,显王一派隔岸观火,像是还在观摩,总之都暂且沉寂起来,只等着一个挑起火花的时机。
太子妃被害的事情在外边看来,倒是成了一桩疑案,明月不晓得为什么,对这个很好奇,去问过大谢氏,大谢氏没直言,只讲怀疑是显王的人干的,此举颇有在谢党与温党间拱火的意思,手段虽低劣,但是极为管用,起码两方现下是难以维持以往的表面平静了。
谢党虽大获全胜,但是总有磨损,显王打得怕是黄雀在后的主意。
但是这些到底是猜测,有些手段使出来,很难像话本中一样还能找到人证物证指认,多半是心照不宣,却难以追根溯源。
明月这些日子跟着四处奔波,大谢氏许多事情都并不避讳她,有心教导她做个能直面风雨的大家主母。
明月晓得她都是倾囊相授,便也学的认真,倒是也晓得了许多内情。
这次的事情里,显王不显山不露水,却多半就是那个搅浑水的人,现下把自个藏得干干净净的,等着谢党与太子党打得两败俱伤,以谋后事。
而显王妃还来探望过谢琅玉几次,明月晓得内情以后,对她难有好感,避了好几次。
大谢氏自个见了几次,并不强求明月,她忍着没对显王妃发难,不仅是因为他们手脚处理的太干净,叫人抓不到把柄,还忌惮着显王那两万人的大军,如今就雄踞在晏城,离京城不过一日的脚程。
大谢氏想了想,都讲给明月听了。
“如今大乾在玉门关的形势不好,朝中其实有了要把显王军队指派到玉门关的意思,但是他这人不好相与,也不是个软柿子,他的态度也很明确,他的军队可以去,那玉门关的将领就要换成他的人。
这自然不能行,且不讲咱们家答不答应,那陈肃在玉门关十几年,那几万大军有个别名叫陈家军,换主将,那算怎么回事?”
大谢氏喝了口茶,接着道:“陛下也忌惮显王的军队,倒不是人数多,而是太近了……且按理讲藩王是不该这么多兵力的,按照大乾的惯例,成年的藩王是有封地的,不到年节,无诏不得归京,多少藩王一辈子老死在了封地上……”
明月仔细听着,也觉着不对劲,不能无诏归京,但显王偏偏就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还有要再待下去的意思。
大谢氏瞧出她的疑惑,也不卖关子,道:“这便牵扯出当年的旧事来……当年先皇还未去世,底下的几个儿子都娶妻生子,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都坐不住了……先皇他治下极严,且当年玉门关的战事并不吃紧,大乾那时由里到外一片祥和,国强马壮,老百姓们路不拾遗,那日子是真的好……”
大谢氏不晓得想到了什么,有些嘲讽地笑了笑,道:“如今的陛下当年虽占了嫡长,奈何先皇更属意嫡幼子,也就是乘风的父亲荣王,最先就将长子同二子封王,长子封了陈王,二子封了显王,小儿子留在了身边……虽封地富庶兵强马壮,却离京城十万八千里……”
明月也看出来了,皇帝偏疼幼子,打发长子次子的意思很明显。
大谢氏语气嫌恶,“当年的陈王有大抱负,他一声不吭的,还真去了封地,显王见他走了,也待不下去,他本就不受先皇喜爱,也跟着走了,京城里和乐了几年……后来先皇病危,陈王在京城的探子递了消息,他带着三万大军,悄无声息地无诏归京了……他走了其实心里还是不甘心的,私下养了亲兵,那时先皇已经没有力气管他了……显王是后来回来的……先皇是气死的,最后还是陈王赢了……”
大谢氏讲到这顿了顿,表情倒是很平静。
明月安静地给她到了杯热茶,就这么陪着她,心里也清楚了显王如今有恃无恐的原因。
陈王登基做了如今的陛下,显王却再也没有回过封地了,因为手里还有一把尚方宝剑,你陈王上位上的也不干净,当年头一个无诏归京的就是你,现下又叫别人走,岂不就是承认当年自个是抢来的皇位,并非天命所归。
明月有些发愣,也许显王先前也没有过大的野心,奈何皇帝只有一子,这一子还体弱多病,一脸的早夭像。
明月早年在苏州,养在深闺里,几乎从未听过这些事情,现下听了,心里不由冒出一个猜想来,陛下现下几番对着外戚,下一个,莫不是要对显王的军队下手了,再下一个呢?
大谢氏见她出神,拍拍她的手,道:“当年的事情早已过去了,咱们都朝前看。”
明月点点头,见她心情不错,自己也舒服许多。不管如何,现下安山表面上是平静了。
谢琅玉身上的伤好得快,但是到底是重伤,那么长一条口子,半个月想养好是不可能的,现下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倒是比刚受伤是好了许多。
这几日连着阴雨连绵,明月只觉得庆幸,若是还像在山下那么热,谢琅玉身上的伤也不好长,到时候也是难受。
六月中的时候,明月早起在偏殿里练字,今个天气不好,外头有飘起了雨,明月把窗子半掩着。
谢家人暂宿的大殿叫清辉殿,殿里两个偏殿,谢琅玉就在另一座偏殿里处理事情,明月在这边做自个的事情,没写一会,便收到了老夫人的来信,有些惊喜地坐到窗前看了起来。
老夫人给她写了好几页的信纸,讲了苏州的铺子收成不错,明月太不晓得收拣了,明月屋里还有她以往用惯的小案,小廊上的坐垫都没收走,梳妆台里还有好几根小钗……老夫人全都收起来了,讲她自个哪里都好,家里的小辈都不在了,她便整日礼佛,倒也得以打发时候,叫明月不要惦记她,在婆家要好好的。
老夫人还寄了两万两的银票来,讲是明月今年的生辰礼。叫明月在婆家千万不要苛责自个,伴着许多苏州的山货特产,叫她分给几个妹妹同婆家人。
明月把信看了好几遍,就叫人挑了特产来看了,心里怪难受的。
老夫人是派了个小船队来,这才慢了许多,叫明月苦等多日,带的也都是在苏州吃惯了东西。有大闸蟹,茶叶,乡下庄子养得橘子,好几匹上好的料子……
明月蹲在箱笼旁边,那大闸蟹照护的精心,这一路过来,竟然还活着,在篓子里爬来爬去地吐泡泡。
明月挨个瞧过去,不由问起跟着来的家仆,“老夫人身子怎么样了?”
那嬷嬷穿着鸦青小袄,梳着苏州的发式,嬷嬷笑道:“回夫人的话,好,老夫人哪里都好,就是想夫人了,叫夫人定要照顾好自个,不用惦记她老人家。”
明月红着眼睛点点头,没讲旁的,一个人蹲了好一会,便把这些特产分出去了,螃蟹一只也没留,她吃不了,谢琅玉也吃不了。
明月又把料子都拿出来整好,叫她不想,还是免不了想,很怕她一个人过得不好。
翡翠在一旁安慰,帮着整理料子,道:“最迟今年年底,一大家子都能在京里团聚了。”
明月点点头,抱着膝盖道:“我再给她回个信吧,她在府上连个逗乐解闷的人都没有,定是整日盼着我给她写信呢。”
不管信里讲得多么好,府上一个小辈都没了,老夫人该多寂寞啊。
明月想了想,没把银票还回去,只回了一套头面,很衬老夫人的年纪,讲自个什么都好,银子也够用,叫老夫人一定注意身子。这信到了的时候,老夫人估摸着也要过生辰了,还得备礼送回去。
明月边写着,边觉着这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呀,仿佛老夫人才过寿,因着潜哥儿母亲的缘故,老夫人过得还不高兴,她夜里去旧院子闲逛,长廊上被风吹得摆起来的红灯笼……那些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现下她都嫁人了。
写了信,叫人送下山去,明月把这几人安顿好,又看起账本来。
几个妹妹最近同宝和公主打得火热,方才还叫她一齐去宝和的殿中打牌去,明月懒得凑热闹,叫人去厨房里蒸螃蟹,一会几人回来了正好可以吃上。
大谢氏这几日忙得很,快到要下山的日子了,她着人找大夫,相看稳婆,桩桩件件都是精细活,她觉着明月年纪小,这种事情虽小,但是到时候要生了就晓得严重了,必然是要精挑细选的。
大谢氏选人的时候,明月便陪着一齐认人,忙旁的时候,明月便替她处理一些杂事,倒是也给她减了些麻烦。
等送信的人回来了,明月看了时辰,才辰时末,不晓得谢琅玉现下忙不忙,先叫人去问了,这才去偏殿里瞧他。
谢琅玉这几日能下地以后,忙的几乎没有空闲,明月有时担心他的伤势,这个时候肯定还是很疼的,他却仿佛很好。明月脚上那点伤,都是养了一个多月才敢讲好了,谢琅玉就像是不怕疼似的,过了头两日,那些止疼的药都不喝了。
明月自己倒是喝起安胎药来,一日一碗,倒是也不苦嘴,就是每日都提醒她,肚里有个小孩了,不想以往那样跳脱,吃什么之前都得想想,倒是没有旁的不舒坦的。
明月去的时候,谢琅玉正坐在案前看书,脊背挺直,手肘搁在案上,穿了件绯色的广袖长袍,衬得他脸颊光洁白皙,清瘦又俊美。
他这半个月确实瘦了许多,明月发现,谢琅玉应该是个很注重距离感的人,尤其是外人,比如对待下属的时候,就算是在病中,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他也温和可靠,衣着整洁,并不露出弱势的模样。
现下屋里没人了,谢琅玉一只手肘撑在扶手上,听了声音边抽空看了明月一眼,扯了旁边的椅子到身边,道:“过来坐。”
明月手里还拿着盒茶叶,坐在谢琅玉身边,把手里的茶叶搁在案上,道:“我方才收了老夫人的信,她给我寄了许多东西呢……你身上舒坦吗?背后痛不痛?”
谢琅玉辰时不到就起了,直直坐到现在,他这几日是真的忙。
谢琅玉合上书,看她一眼,又拿起案上的茶叶,打开盒子看了看,边温声道:“没事……你想她了?”
明月把支着下巴,道:“有一点,不晓得她什么时候能到京城来……”
谢琅玉不爱喝茶,他把茶叶合上,轻轻放在案上,对明月道:“很快的,姨夫这次升职很顺利。”
谢琅玉已经同她讲过了,明月想起这个就高兴许多 ,不由看着他道:“等下山了,还得帮着舅母出去找宅子呢。”
谢琅玉想了想,道:“最近京城应该有许多卖宅子的,可以交给下人去办。”
明月道:“我挺想出去瞧瞧的,瞧个老夫人喜欢的……亲眼瞧中一个宅子,住起来那真是处处都顺心……我也想出去走走。”
明月这样讲,谢琅玉就笑了笑,道:“你高兴就好。”
明月抿着唇笑了笑,道:“你不忙了吗?现下还同我闲话了。”
谢琅玉扯了扯领口,他身上有伤,怎么坐其实都不舒服,他像是想了一会,才道:“不忙……有个事要同你讲,顾治成的来路差不多弄清楚了。”
明月下意识扶住了谢琅玉的手臂,道:“真的吗?”
这一下扯到了谢琅玉的伤口,他轻轻嘶了一声,明月立刻就放了手,小心翼翼地望着他,道:“对不住,是不是很疼?”
谢琅玉用手肘撑着扶手,直了直腰,笑道:“没事……你想听吗?”
这事谢琅玉前几日就差不多弄清楚了,这几日去求证了,方才得了消息,且他有个猜想,整理了一下思绪便预备告诉明月了。
明月自然点头,手里捏着那个茶叶盒子转来转去的。
谢琅玉道:“找到了当初案子里经手的旧人,那人指认了顾治成,顾治成出身周氏,是当年在流放前逃出来的,原名周淮,周家当年门户显赫,有世家之称,祖上当年是同元祖打天下的……顾治成的父亲是当年的礼部侍郎周骋滙……”
谢琅玉在这停了一下,解释道:“礼部侍郎负责组织科考,算是负责人。”
见明月点点头,谢琅玉这才又道:“当年一案,周骋滙的罪名是滥用职务,泄题敛财,培植党系,赐死了,此事带连九族,五服以内,男女老少,皆入奴籍,判了流放。”
入了奴籍,子子孙孙不得科考,周家就算是完了,还要被记在史书上叫后人诟病。
明月皱了皱眉,心里乱糟糟的,一下想起明佳,一下想起当年在苏州的日子……不由道:“他的身世这样,就没一个查出来吗?这么多年了……”
顾治成当年还走得科考路子,一甲进士啊,这都没人怀疑了他的来路吗?
谢琅玉看着她道:“陛下多疑,顾治成如今能得重用,可能就是握着顾治成的把柄。”
皇帝的疑心病亲近些的臣子都晓得,早年还好,现下越发严重,平日里请脉的太医都套几个身份,连自个唯一的儿子都不相信。
明月歪在椅子上,有些出神,道:“那皇帝岂不是还要保他……想想就够烦了,他若是站队显王或是太子,岂不是要给咱们惹麻烦……”
叫顾治成站到这边来,明月觉着自己也难以接受,她看着谢琅玉,小声道:“你想要顾治成站到你这边来吗?”
现下形势复杂,几方暗潮汹涌,谢琅玉又处在旋涡的中心。
谢琅玉一只手肘在扶手上调整了一下,支撑着身体,如实道:“我不在乎这个。”
谢琅玉不是个喜欢找盟友的人,更何况是一个做事极端又激进的盟友,顾治成对他来讲没有价值,且他对顾治成这个人持否定的态度。以前谢琅玉觉着天下什么人都有,顾治成也不归他管,他是无所谓的。
但是现下顾治成同明月有关系,这件事就不能这么处理了。
明月想了想,认真道:“我不喜欢他。”
明月甚至觉着自己是恨他的,明月想起明佳不到二十就去世了,她无父无母地长大,老夫人无数次在深夜嚎啕大哭……
谢琅玉轻轻抚了一下明月的脸颊,她这才回神,下意识呼了口气。
谢琅玉看着她道:“他会付出代价的,看你怎么想……就这几日,他多半会想见见你。”
明月不晓得自己要怎么想,她早已过了渴望父爱的时候,现下无论做什么,明佳都已经去世了,明月觉着顾治成是不可原谅的。
明月呆呆地望着窗外,神情有些落寞,好半天才道:“要是我娘还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