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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欧阳芾并未归家,而是同欧阳修与薛氏住在一处。
夜间,薛氏与她聊起近岁家中琐事,聊起夫妻二人于亳州、青州的情状,又拿欧阳修新填的词予她看,欧阳芾摸着凝固已久的墨迹,似能感受到残存纸页的温度。
薛氏对她道:“如今朝局混乱,你叔父想你与我们去颍州住上一年半载,一来让你莫在京师跟着担忧,我看你在京这段时日,人都消瘦了。”
欧阳芾摸摸自己脸颊:“我瘦了?这是好事呀。”
薛氏拍在她手背,她“哎呦”一声,假意瑟缩。薛氏横她眼,接着道:“二来,你叔父心里牵挂你,想你在身边陪陪他,人年纪一大便爱多愁善感,他嘴上不言,实际总惦记着自己往后还能见你们几日......”
“婶婶,”欧阳芾不由止住她的话,“婶婶应当劝劝叔父,让他莫如此作想。”
“我劝哪有二娘劝管用,”薛氏笑道,“二娘多在他跟前说说,他便听了,是不是?”
欧阳芾垂首。
“叔父说婶婶想我,婶婶又说叔父想我,我看你们俩谁也不想我。”欧阳芾道。
薛氏便笑着揽了她的肩:“婶婶与叔父都想二娘,婶婶啊,是拿二娘当女儿养,操的是为娘的心,你叔父操的是爹爹的心,二娘从小便知,不是么。”
欧阳芾搂紧薛氏的腰:“我知道。”
她知道。
“欧阳修递了第五道辞呈了。”
赵顼将劄子摊在案上,对王安石道:“‘用非所学’,他的意思应是相当明了。”
“陛下欲用欧阳修,然其对新法甚为抵触,由其主政,恐于时政无大补益,反有阻碍。”王安石道。
赵顼叹惋:“除欧阳修外,目今朝堂又有何人可担此要位。”
“宁择平庸者,不可择一从中作梗者,”王安石道,“臣以为,欧阳修执政必使好为异论者追随其后,搅扰新法实施,陛下行事不宜过分在意朝野舆论,一旦受其牵制,则贻误时机,事倍功半。”
赵顼思虑片刻,道:“欧阳修与卿关系匪浅,卿不曾出言挽留过他么?”
“臣自知挽留无用,”王安石道,“且臣所言皆为公事,不当掺杂私情。”
他贬黜吕公著时也是这副说辞,赵顼便知他公事公办,铁面无私。
“既如此,欧阳修于青州擅自停发青苗贷一事,卿以为该如何处置?”赵顼问。
王安石略滞稍许,言道:“......欧阳修历任三朝,于朝野声望非他人可比,臣以为,批责即是,罪罚或可免除,且欧阳修既屡辞相位,陛下命其出知外州,无碍新法即可,毋须过分加罪。”
赵顼颔首,他本不欲过度责罚元老之臣,王安石又难得不欲追究,他盯着王安石半晌,方笑道:“卿果无私情。”
刻意忽略这句话里的调侃,王安石躬身遮过面容:“一切还当由陛下裁决。”
下了朝,欧阳芾已在家中等候,见王安石归来,也不如往常奔上前去,只踟蹰唤道:“介卿。”
“何事?”王安石掠过她面庞,那其间的犹豫令他褪去官袍的动作也慢了。
“你知叔父停发青苗贷的事,是么?”欧阳芾怯问。
王安石举止凝了须臾:“我知。”
“你会如何责罚他?”欧阳芾连“是否责罚”也不敢问,她清楚阻碍新法当受严惩,也见过许多罢官贬黜之例,她在薛氏面前信誓旦旦,却做好了恳求王安石的准备。
“近日朝廷会颁发一道诏令,”王安石道,“对其所行予以批责,然,虑其德高望重,且年事已高,特许免罪。”
欧阳芾乍然抬眸,不敢置信望他。
王安石平静相视:“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狠愎,无容人之量之人?”
“不是的,”欧阳芾扑入他怀里,“介卿最宽容,最大度,最无私,最善良了。”
王安石被她形容惹笑,伸手覆住她的脊背:“便因我宽宥了欧阳公?”
欧阳芾摇首,蹭着他颈窝道:“不止,他人不懂介卿的好,我懂,我知介卿向来是最好的。”
王安石顿了顿,手掌轻抚在她发间。
“介卿,谢谢你,”欧阳芾埋在他颈侧呢喃,“谢谢你。”
“......”
这声谢是为欧阳修道的,王安石心知,将她搂紧在怀,似如此便可全然拥有她。
果如王安石所言,朝廷虑欧阳修声望,不加罪罚,仅以诏书批评为终。
欧阳修居京十余日,生怕皇帝不肯放他,转眼又上第六道辞呈,这期间欧阳芾闲着便往叔父家跑,还捎带上王雱一并给薛氏与欧阳修看。
欧阳修对孙辈极其慈祥,全无王安石那般苛责,也无曾经待欧阳芾那般逼迫王雱念诗作文,故王雱亦爱陪侍在欧阳修左右,整日绕着欧阳修转。
这日欧阳芾又带了王雱出门,日晡方归,饭后还在同王安石絮说白日的趣事,她颇为愉快,故王安石不曾打断过她,仅偶尔附和数句。
“雱儿很喜欢叔父呢,此前我带他去亳州探望叔父婶婶,临走时他还依依不舍,问我何时再去看望他们。”
王安石不言,欧阳芾便停下来看他。
“介卿,”她开口,“倘使我随叔父离京,同叔父婶婶待些时日,你愿意吗?”
他不愿意。
根本无须听她多言,在她谈及王雱与欧阳修相处细节时,他便隐有预感,她只是为了铺垫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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